康熙大帝——乱起萧墙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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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乘龙舟御驾视河工 受凌辱宦女落风尘(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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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三年,靳辅任河道总督满六年,自高家堰减水坝决堤,不知是因自愧治河乏术,抑或连连擢升,民政事冗,无暇顾及,河工的事于成龙不再插手,靳辅和陈潢顿觉诸事顺手。不但黄、淮、运河沿岸决口渐次堵塞,高家堰以西及运河、清水潭也深挑一遍。清江浦至云梯关到海口的夹堤俱都如期完成。至此,从郑州东到江苏海口,一泻不尽的黄水被紧紧夹困在坚堤之中。两岸历数十年被水的泽园,涸出田土三百余万顷,大多数垦成熟荒,朝廷虽暂不征赋,却也不须再作赈济,捉襟见肘的窘况顿时改观。二十二年冬,户部除了有钱替长城以北驻军全部更新装备,居然拨出大笔款项,整修了紫禁城、畅春园、牛头山等处不急之务。吏部考功司依例将靳辅治绩具本实奏上去,踌躇满志的康熙立即朱批:靳辅食双俸,加尚书衔仍领河督事务。

接到魏东亭和穆子煦的联名奏章,眼见江南消除了一大隐患,康熙高兴得儿夜没有睡好,一边下旨命将杨起隆就地凌迟处死,一边紧张地召见驻塞北将领飞扬古、狼瞫等布置机宜,命礼部和户部会议安排南巡事宜,如何视察河道,怎样祭奠明孝陵,何时参拜曲阜孔庙及官员迎送、驻跸关防等项,无不备细,也不及一一详述——开国四十年,历君两代,还是头一次皇帝出巡至江南金粉名城。康熙自不必说,朝野上下人等连同茶肆酒楼间也都在纷纷议论,干戈从此消弭,太平盛世气象已经露出端倪了。按照礼部初议,康熙车驾陆路由山东南下,登泰山封禅,拜孔子庙,然后再到南京。但奏折呈上,康熙却没有依议批准,而且改为先西巡五台山,径直南下,由风陵渡登舟东向,顺流查看河工,从南京回程走运河视察漕运,参拜孔庙,去掉了登泰山封禅大礼。历代君王只要小有成就,无不要登泰山封禅,显示圣文神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康熙幼击权奸,戡定内乱,修明政治,轻徭薄赋,二十余年即天下大治,比之前代封禅君主早已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如此谦逊,把熊赐履、李光地等一干理学名臣敬佩得五体投地,上本称颂,说了几车好话。康熙也不理会,至四月初二便启动大驾浩浩荡荡出了北京,只留熊赐履陪侍太子坐镇北京。

龙舟过了郑州,河工壮观的景象立刻呈现出来,依河势宽窄流量,沿岸四丈余高的缕堤芳草缊,将黄水紧紧束起,几乎见不到沙滩,只因河堤夹紧之后,水速加快,将河沙冲走。从河堤水痕上明显可见,河床平均已下降二尺有余。为防洪水决溃,缕堤之外二里之遥,还筑着遥堤。遥堤上柳丝拂风、浅槐密植,宛如两条绿龙,数千里连绵不绝。康熙面上虽没露出来,心里却暗自称许。过了开封,康熙终于来到了靳辅创建的工程减水坝。但见南北两岸各开一大闸,卧石到顶的坚堤外又有两条大渠,将黄水分成三条支流,蛟龙探爪般蜿蜒东伸,十里之外又与主流相汇,与减水坝相通的还有十几条大渠,都建有闸口,涝时封闭,旱时引水灌田。几个上书房大臣都没见过这个,跟着康熙时而用篙测量水深,时而弃舟登岸细看。高士奇见康熙高兴,因叹道:“我学生读书多矣,见识如此浅陋!这减水坝实是千古奇创,既有分水之能,有防洪之功;又有驱沙之效,有灌溉之利。妙哉奇思!”

“这还是个小减水坝!”康熙因批阅奏章,知之甚详,听高士奇如此赞扬,高兴得合不拢嘴,说道:“再过几日见到萧家渡减水坝,才叫你这奴才吃惊呢!”

看看行至四月底,康熙的御舰已到骆马湖滨。前面一段黄河有一百八十里与运河相汇,靳辅集中了五万民工用驴驮运土石,正开凿中河,完成治黄治漕最后一项艰巨的大工程。因为河道狭窄,听得菜花汛将至,多数商船不敢冒险南下,南运的京货船湾得满码头都是。当日随值侍候的大臣是高士奇。因见龙舟太大,不易通过,高士奇乘便进言道:“皇上,这一路视察河工,竟没有歇息半日。方才李德全说,索额图累得要病倒了,明珠也晕船。就是奴才也受不得了。求主子怜恤,这里商船这么多,回避不容易。他们尚且不肯冒这风涛之险,何况主子万乘之尊?依着奴才,主子且驻驾骆马湖驿站,奴才已命人叫靳辅来此接驾,看着菜花汛情势再走不迟。”康熙拈须笑道:“就依着你,看看此地风土人情。如水路不能走,朕就要走陆路。官舰不怕汛水,至迟明日得先走。朕原也是想早见靳辅,既然他来,倒不急了。”

正说着,后舱帘子一响。康熙看时,却是韩刘氏出来,因笑道:“你这个老给事中,这回可趁愿了,你不是要来骆马湖看儿子么!可可儿今日就不走了。朕这次南巡连皇后都没带,要不是四格格替你说情,朕才不买你的账呢!”韩刘氏忙蹲了万福,笑道:“主子这就叫体念下人、怜老惜贫。老奴才在后头听着,高大人说得是!小户人家出门看皇历,还讲究‘七不出、八不归’呢,何况老爷子是金尊玉贵的当今皇上!只我儿子日前来信,说这个地方人情杂,又有水贼出没,皇上宁可小心些罢!”康熙笑道:“偏你这精明嬷嬷有这么一大套,什么七不出八不归的?”韩刘氏呵呵笑道:“今儿可不是四月二十七,不宜出行的!”

“天色尚早,哪里去走走才好?”康熙伸欠了一下身子说道,“叫下头人传话,找几个本地的绅耆。朕见识见识——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里就遇着水贼了?”高士奇赔笑岔开话题道:“这里正开中河,御史们都说是虚糜国币,皇上既出去,不妨瞧瞧。果真不必开挖中河,又能省几百万银子呢!”

一语提醒,康熙倒真的想在这里停留两日了。当下说道:“咱们下船。只高士奇和韩刘氏跟着,其余人一概不用侍候。叫索、明两个人歇息一会儿,朕见绅士,他们不能不陪。”几个太监听了,传旨的传旨,余下的赶过来替康熙换便衣。韩刘氏心细如发,因见康熙腰间挂着的荷包,笑道:“老爷子,您打扮得再像个公子,这东西也是幌子——平头百姓谁敢用这颜色?”康熙方笑着摘了丢去。武丹自穆子煦去后,责任重大,也不敢似以前那样粗疏,自出船舷外看了看,黄灿灿的太阳略为西斜,还不到未时,远远骆马镇上人头攒动,料是无事,因叫过素伦,待康熙远去,方带了四五个小侍卫远远跟着护驾。

此时未牌已过,黄鹂、吃杯茶跳枝儿鸣啭,初夏的知了幽幽长鸣。康熙一行三人步行半里之遥便到了骆马镇。这是个六百余年的老镇子了,自北宋熙宁年间黄河南徙,骆马湖被灌,一溃不可收拾。前头近二百里水路一到汛期,湖水倒涌河中,舟楫便不得通行。过往行人一向视为畏途,常在此候汛,免不了就有行商坐贾渐渐聚集,竟成一个大镇。康熙三人一路行来,见街巷两厢肉肆、作坊、珠宝、瓷器、绸缎、鲜鱼、竹木、酒米、汤店、扎作、仵作、酱料、铁器、顾绣……三十六行齐全,琳琅满目,看得饶有兴致,见米店插的标牌是五钱一斗,不禁高兴地笑道:“这个价钱最好,再贵了穷人就吃不起,太便宜了做农的也吃不消。”说到粮食,康熙猛地想到早上起来只用了两块云糕,已过去近三个时辰,因笑问韩刘氏,“你儿子的宝号在哪里,咱们不如去扰他一餐,如何?”

韩刘氏刚要答应,高士奇却道:“奴才早就饥火中烧了。这会儿主子到她家,一时哪里就预备停当了?不如找个饭店胡乱吃几口,韩刘氏回去预备一下,晚上再去扰她。主子别忘了,还要上船见士绅呢!”康熙听了笑着点点头,见前头一家大饭店,写着“万家春来”的匾,便踱过来。

三个人刚上台阶,不防里头一阵喧嚷,一个伙计双手推着个蓬头小姑娘,连声嚷着:“出去出去!讨饭也没个眼色,客人没走,就狗似的趴在桌子底下捡骨头!给你米团还打发不了,非要肉汤不可!小破鞋,都照你这样儿,我们生意还做不做了?”那蓬头小丫头生得很单弱,捧着一只小盆子似的破海碗,踉踉跄跄被搡出来,一个不当心,绊在门槛上,身子一仄,正撞在一个旗装女人怀里。那女人急忙一闪,小姑娘早摔在阶下,大海碗摔得稀碎,汤汁子撒了一身。姑娘嘴一撇,“哇”地一声放声大哭。那女人跺脚儿笑骂:“浪蹄子,倒吓了姑奶奶一跳!”围着瞧热闹的人无不开心大笑。韩刘氏不禁双手合十喃喃道:“阿弥陀佛,罪过!”

“老高,叫这女娃跟进来,赏她口饭吃。”康熙见众人有笑有骂有啐的,那么点个小姑娘竟如此受人羞辱,在那边默默流泪,不禁大起恻隐之心。一边吩咐高士奇,自跨步进店。那伙计见康熙戴着一顶红绒结顶的六合一统帽,摇着折扇气度从容地进来,虽不是绫罗裹身,一身府绸灰衫质地考究、做工精良,却也不敢怠慢,将手中搭布一甩,唱歌似的喊道:“老客来了——里头雅座请!”一边让至后边,抹着桌子赔笑道:“想用点什么?”

高士奇和韩刘氏带着姑娘跟进来,见康熙有点不知所措,知道他不会点菜,高士奇便笑道:“我们爷口味高,驼峰熊掌鹿筋这些料你也没有,中下八珍席能办来就成。”伙计笑道:“客人忒也看扁我们了,备货全着呢!方才送走的两位贵客也这么说,小的就要给他们办上八珍席,谁知他们说说罢了,吃了两条黄河鲤鱼就匆匆去了——你知道他们是谁?是河督靳尚书和陈河伯!”康熙听了一怔,差点问出来:“靳辅这么快就来了?陈河伯又是谁?”见高士奇使眼色,方一笑说道:“有意思。不过你也别小瞧了我这不当尚书的——就办上八珍来!”

“是啰!不过老客得稍候一时,猩唇发好了就齐全!”见是阔主顾,伙计喜得眉开眼笑,答应着就往外退。康熙摆手止住了,又转身问小姑娘:“你要什么?”

“我?”小姑娘不防康熙突然问到自己,半晌,方红着脸低声道,“求赐一碗排骨……足矣……”韩刘氏心细,想到伙计前头呵斥的话,便温声说道:“好娃儿,不用怕——敢是你妈坐月子了?”小姑娘撇嘴儿泪眼汪汪看着韩刘氏,默默点了点头。韩刘氏因笑道:“我们主子最是积德行善的,既这么着,跑堂的,你弄一砂锅母鸡熬汤给这孩子,一总儿算在我们账上。”说罢,又摸出两个银角子塞给姑娘。

高士奇目不转睛地看着姑娘,突然问道:“你今年几岁?”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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