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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0章 时光流转(5)(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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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筹办到停刊始终在《中国工人》杂志社工作,比较了解这篇名著重新发表的始末。1959年初,以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和“共产风”为主要标志的“左”的错误造成了恶果,人民的生活已经很困难。工厂里不少青年工人都有思想问题,《中国工人》杂志既是政治思想教育刊物,就决定从“新旧社会对比”方面来做些教育工作。这时,我就想起了夏衍同志的《包身工》这篇著名报告文学。那是40年代中期,抗日战争胜利前后,我在当时的大后方——重庆北碚复旦大学新闻系攻读。大约是1945年上半年的一天晚饭后,我陪章靳以教授在嘉陵江畔的林荫道上散步。靳以老师是位热情可亲的师长,同夏衍同志当时有交往。闲聊时,他向我介绍了《包身工》,劝我读读。他告诉我,夏衍写这篇作品经过多年的酝酿,一丝不苟。为了写这篇东西,他深入上海纱厂区采访调查,亲眼看见包身工水深火热的痛苦生活,才将它实录下来,是直接反映中国工人生活和控诉日本帝国主义掠夺的一篇优秀作品。后来我就从图书馆里找到了这篇作品。记得是30年代广州的一个“离骚出版社”印行的。读了以后,果然使我震动,给了我深刻难忘的印象。1949年6月开始,我在上海总工会工作,办过“上海工运史料展览会”和《工人》半月刊。在收集工运史料和同老工人接近时,了解到许多当年包身工的生活情况。回忆起夏衍所写的《包身工》,感到不但写得真实生动,而且非常深刻。这时,我就有了个想法:夏衍同志30年代的这篇报告文学,可不可以拿到《中国工人》上重新发表一下呢?

为此,我到北京图书馆去找《包身工》。巧极了!找到的仍是广州离骚出版社1936年那个版本。重读一遍,依然感到新鲜和深刻。于是,着人将文章全文抄下来。我们《中国工人》社五个编委在编委会上研究决定,由我加一个编者按重新发表。有的编委提出:文中上海话不少,怕北方工人看不懂。也有编委说:全文太长。于是,我将《包身工》带到了长辛店机车车辆厂念给工人听,果然也反映有些地方不懂,全文长了一些。那时工人的文化水平比现在要低,我们不能不从通俗化考虑。因此,虽觉得夏衍这篇名著不应作什么“处理”,但仍决定从刊物性质特点出发,将原文作一些改动和删削。

编委会后,由我执笔对《包身工》原文进行“处理”。“处理”的主要原则大致是:

(一)工人反映“不懂”的上海话适当改为普通话。例如“猪猡”改为“猪”,“拷皮衫裤”改为“拷绸衫裤”,“脚路”改为“门路”,“手面”改为“排场”,“弄堂”改成“巷子”,“揩地板”改为“擦地板”,“东洋”改为“日本”,“做了烂污生活”改成“活儿做得不好”,“迭个”改成“这个”,“坏来些”改成“坏得很”,等等。

(二)为节约篇幅,便于广大工人阅读,删去一些技术性强和虽有价值但偏重于说理的段落。例如这样一节:

“有括弧的机器,终究还是血肉构成的人类。所以当他们忍耐到超过了最大限度的时候,他们往往会很自然地想起一种久遗忘了的人类所该有的力量。有时候,愚蠢的‘奴隶’会体会到一束箭折不断的理论,再消极一点他们也还可以拼着饿死不干。此外,产业工人的流动性,这是近代工业经营最嫌恶的条件,但是,他们是决不肯追寻造成‘流动性’的根源的。一个有殖民地人事经验的自称是‘温情主义者’的日本人在一本著作的序言上说:‘在这次争议(五卅)中,警察力没有任何的威权。在民众的结合力前面,什么权力都是不中用了。’可是,结论呢?用温情主义吗?不,不!”

这段从原作来说,是有机的组成部分,但从《中国工人》当时的读者对象来说,他们反映“深奥”,就只好忍痛割爱。这样删去的段落及文句约计有二千五百字至三千字,占全文的四分之一强。

(三)从通俗、简短考虑,适当作些删改。例如原文中这样一段:

“在这种工厂所有者的本国,拆包间、弹花间、钢丝车间的工作,通例是男工做的,可是在上海,他们就不必顾虑到‘社会的纠缠’和‘官厅的监督’,就将这种不是女性所能担任的工作,加到工资不及男工三分之一的包身工们身上去了。”

经过删改,成为:

“一些在日本通例是男工做的工作,在这里,也由这些工资不及男工三分之一的包身工们担负了下来。”

这种改动其实是使原作深刻广泛的内容受到一定损害的,改得不尽合适,但当时考虑到要便于工人阅读,就“明知故犯”了。

稿子改出来,我亲自和编辑拿到工厂读给工人听,认为可以,决定送请夏衍同志过目,征求夏衍的意见。那时,夏衍是文化部副部长。大约是1月下旬的一天,我拿了改动后的手稿到了文化部,上楼找到了夏衍的秘书徐帆,要求见夏衍部长。徐帆很热情,要我把稿子留下由他拿给夏衍部长看了再联系。正在谈话,忽然见瘦削的夏衍同志刚巧走过来了。于是,我就抓紧时间开门见山地把来意说了。我说:“考虑到使工人容易接受,也为了使篇幅短一些,我们不得已做了删改,很想得到您的支持,现在将改稿送上,请您审阅指正。”夏衍态度亲切,当时点点头,平静地答应说:“好,我看看。”

离别后,我心里有点忐忑不安。但过了一天,打电话同徐帆联系,徐帆带着喜气说:“夏部长看过了!同意你们发表。原稿上有很小的改动,马上派人给你送去。”

我当天很快收到了夏衍审阅过的《包身工》改稿。他在第一张稿纸头上,用粗粗笔触的蓝墨水钢笔字写了“同意”二字并签了“夏衍”的名及日期。尽管我删改得未必都恰当,他都没有计较,只在“请愿警”这个名词后,亲笔用括弧加了一个注解如下:“这是一个日本式的名词,在中国,一般叫作‘保镖’,旧社会有钱的人为了保卫自己的安全而出钱向反动政府雇用的警察。”一共四十八个字。这使我很感动,以夏衍的声望、地位和文字水平,以《包身工》这样一篇有定评的名作,我在“处理”时,常常感到删改是个难题,既怕改坏,也怕夏衍不同意,甚至还会生气冒火。但夏衍不仅慨然同意,而且还亲加注解。这种革命作家的风格与态度,岂不令人起敬!从我长期从事编辑工作的体会来说:有些比夏衍声望地位以及学识、文字水平差得不可以道里计的作者,对自己的作品字字珠玑地不让人动一个字,那思想境界和胸襟的高低真是相去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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