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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8章 师恩难忘(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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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不灭七色光

记忆早已遥远,印象依然在心。

20世纪30年代中期抗日战争前,我在南京城南芦妃巷小学念书时,有位高个儿浓眉大眼的张老师教自然课。讲到太阳七色时,那天他带全班同学在阳光下吹肥皂泡。飞舞在空中的肥皂泡上反映出太阳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孩子们看到了都特别高兴。一会儿,起了风,皂泡刚吹出来就被风卷走,啪、啪地炸光了。有的同学大声叫嚷:“没法吹了!”“吹出来就没有了。”……张老师高声笑道:“别怕风大,吹吧!吹吧!干什么事都不要泄气!”那天,几十个蹦蹦跳跳的男孩女孩兴高采烈,被自己不断吹出来的大大小小的七色皂泡缠着身,是一种梦境似的、神话般的美妙场面,在我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是,不久以后,张老师不教我们了!不再见到他来上课了!听说他被宪兵抓走了。当时,年龄小,张老师叫什么名字也弄不清。但觉得这么好的老师怎么会抓起来了呢?

六年级时,我在大石桥畔的中央大学实验学校念书。学校对面是有名的“模范监狱”,关政治犯的。监狱有土红围墙,防止犯人逃跑,四面有护城河般的深水沟,沿河开辟了大片菜地。白天,常有脚戴铁镣的犯人被带枪的士兵押出来松土、浇水。什么是政治犯?不太明白。共产党人是政治犯,倒是知道。当时,南京中华门外雨花台,是杀人刑场。年复一年,总在那里枪毙、活埋共产党人。这些犯人就是共产党吗?带着好奇,放学时,我爱在校门口附近张望犯人们,呆呆看着他们脚踝上当啷作响的铁链,看着他们苍白严肃的面容,看着他们的灰色囚衣,看着吆喝他们的武装士兵,心里充满怜悯。

一天,飘大雪,我又站在校门口附近凝望犯人们。突然,我看到劳动完毕被押回去的犯人中,有一个高个儿远远隔了深沟透过迷茫的雪帘在盯视着我!雪花纷纷扬扬,我忽然发现那张脸上两道浓眉、两只闪烁的大眼很熟悉。惊心动情,我几乎叫出声来:“张……老师!”但犯人一下子就被押走了!一切烟似的消失了!一连几天,我心头酸酸的,下课后总在校门的护城河边呆望。但再也没有发现那两道浓眉和两只大眼。会真是他吗?谁知道!谁能说!人生似乎有很多遗憾的事,也常多难以完全肯定或否定的事。

以后,一过多年。这事快全忘了。解放战争时期,1947年冬在上海,一次,有位地下党同志约我去偏僻的曹家渡工人区一个老工人家秘密会面。我们商定一个约会见面的标志,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吹肥皂泡:既醒目,也方便,不会引起注意。让老工人的小孙女在门口吹肥皂泡玩。她在,意味着安全;没有小女孩吹,赶快另换地点接头。那是个冬日的晴天,“飞行堡垒”的呼啸声时而驰过,那贫穷消瘦的小女孩蓬松着小辫在门口阳光下吹肥皂泡,使我蓦然又想起了那双浓眉和大眼,这时,我已接受党的教育,张老师成了我第一个接触的共产党人。他在何处?已不可知。但他曾将美种植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我遂会为对美的忆恋铭刻下对他的记忆。

岁月将昨天抛向无边的天际,若干年后,又发生了一件依然是弄不清楚却又使我惊心动魄的事。60年代初,一个秋风秋雨的日子,我在虎踞龙盘的南京城冒雨凭吊雨花台。风摇树丫,雨扫窗棂,步入纪念馆,看到一张有点模糊的烈士照片,使我像瞥见了红旗与硝烟,想起了黑夜和黎明,生与死的搏斗……照片上的简介,是一位姓陈的烈士,30年代初参加中国共产党,先后在北京、南京、江西、上海等地做党的秘密工作。两次被捕,出狱后斗志更坚。1948年12月27日夜被敌人活埋于雨花台,时年四十岁,其具体事迹大半湮没,难以查考。这像他,又不像他。两人姓不同,一个姓陈,一个姓张,可是做秘密工作改名换姓是常事。如何探微发隐?谁能回答我?

有使我感动的东西充溢胸口,眼皮酸涩,我心头倏然卷起萧萧的秋风秋雨……

岁月如水,一切都流逝了。唯有真正的历史画面是一种永恒的存在。记忆中的颜色也许已经斑驳,有光明的太阳在天空照耀,肥皂泡反映出的七色光彩始终新鲜、美丽。肥皂泡飘然会随风炸碎,只要有人继续不断地吹,它会重新在空中自由飞翔。这不也是生生不灭的信念和境界吗?教我吹肥皂泡叫我不要泄气的人早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但他的启示始终与我的生活和斗争同在,留在我心头的美感与萧萧风雨的意境,永远不会消失。那么,这个美的故事是该写下来的,不是吗?

(本文刊于2010年1月《深圳警察》)

最后一面总难忘

——怀念中大实校的老师们

《春蚕颂·中国当代著名文学家事迹》编委会来信,要我为这本献给教师的书写一段话。我写的话中有这样两句:“每当我想起往日我的老师们,就心怀感激和尊敬。他们多数早已谢世,但却活在我的作品中。”

这两句话发自内心。我是常想起当年在中央大学实验学校时的老师们的,而且每每想起我同其中一些老师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时光流逝,一晃半个世纪左右,旧事却历历在目,总是难忘。

1937年“八一三”事变爆发,8月15日,日寇飞机就猛炸南京。父亲决定带我到安徽芜湖转往南陵友人处暂避轰炸威胁。行前那个傍晚我匆匆带着告别的心情急忙骑自行车到大石桥学校里看看。正值暑假,校园里人很少,冷落凄凉,操场周围绿草丛生。在杜威院与望钟楼间,碰见了张箴华老师。在小学时,我一直喜欢这位知识渊博的老师。他浓眉下两只眼睛严肃而亲切,自然课教得极好,常带我们到北极阁、鸡鸣寺捉昆虫做标本;上课时爱讲格言,像“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今日事今日毕”,等等,使我终身受益。有一次,一个同学欺我,我虽比他小但同他打起架来。张老师经过,处理问题公正,使我心服。见到了他,我告诉张老师我要离开南京了。他点点头,说:“躲一躲轰炸也好。”对抗战他很兴奋,说:“中国人受鬼子的欺侮太多了!牺牲再大也要打到底!”正要分别,瘦削精干的刘克刚老师快步走过来了!他教过我童子军课,带我们野营,训练我们的机智、勇敢和敏捷。每次学校开运动会,总能听到他清脆响亮而威武的口令声:“立正!”“稍息!”……他那天好像有什么事要办。我叫了他一声,也没说什么,他就匆匆走了。其他老师和同学都未见到,我感到寂寞。后来骑车在学校里兜了一圈,怀着一种异样惆怅与惜别的情绪回家,想不到这就是同张、刘二位老师最后一次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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