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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5章 早年记事(12)(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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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太热,斜挂在身上的馍,贴近胸背的部分都被汗水浸湿了,要不断将馍转动着换换方向,外面的朝里,里面的朝外,早饭中饭都是将馍从麻绳上掰下,边走边啃。一路上,没地方卖吃的,也没卖喝的。原野死寂,被旱灾摧残得毫无生气。走这样的路格外累人,整个空气闷热得像刚烧过一场天火。我同家连哥各带了一瓶水,那高架车夫自己也带了一罐水,但汗出多了顶着烈日口老是渴。午后时分,水就喝光了,口舌干燥,四肢酸懒,四处荒凉,这时已离茨沟不远了,见土地龟裂,水源干涸。我嘴里冒烟,几乎要昏厥,家连哥和那高架车夫带的水也都喝完,我见不远处有个小村庄,对家连哥说:“我去看看村子里有没有水?”家连哥说:“看就看下吧!快点回来!”我快步走向那小村庄去,见村里根本没人,人都外出逃荒了!土屋的门窗都用泥块、石块堵封着,村子死寂。我干渴得不得了,忽然想起《三国演义》上曹操那个“望梅止渴”的故事,居然舌底酸出点口水来,勉强又支持了片刻,在村尾发现一个已经枯干了的大土井,但是显然无水可取。这大土井像个小池塘,早先肯定蓄水较多的,但现在已无水可取。我走到土井中央最低洼处,见井底有块大石头。我想:大石下边会有水吗?我决定推开大石,平时这样一块大石我是推不动的,但此时我拼命用力,居然将这块罐状的大石推动了,伸手进石底的空隙里去,竟意外发现有点湿土。水源从何而来不得而知。但我嘴唇已经干裂,我马上挖起些湿土含入嘴内,借湿土的清凉和潮湿恢复精力。我又脱下衬衣用手挖了又挖,包了一小堆湿土上路,将湿土分给了家连哥和高架车夫分享。我们三个就这么死撑活撑走到了茨沟,没有渴死,但浑身无力、嗓子像要冒烟。

茨沟是个小地方,有很小的客栈,也有卖水和卖吃的地方,都是些摊子。一到茨沟,我和家连哥马上带了高架车夫去买水喝。水价极贵,我们和高架车夫一人喝了一大碗水,水味之甜美无法形容。渴而未死,也是少有的想不到的经历。

我们住的小客店,墙是旧报纸糊的竹隔子,地上铺着高粱秆编织的席子就算床铺。家连哥提议出去看看有什么吃的。街上有人在昏暗即将降临的时分卖吃的。卖的东西吓我们一跳,都是些什么榆皮面蒸馍、棉糠面蒸馍、兰草根蒸馍、麻糁饼、棉籽饼,另外还有卖韭菜根、花生壳、柿蒂、蔗皮什么的,却都不便宜,全要十块八块一包。有个小摊在卖肉冻、凉粉块一样乌七八糟的东西,我上去看看,架子车夫轻轻用手拽拽我,我就不看了。离开那摊子,架子车夫说:“可吃不得!听人说,这一带人肉也吃了!卖的肉冻里,就有人吃出带指甲和毛发的肉了!”后来听店老板说灾民太饿了。有的把已经掩埋了的尸体也掘出来吃了。摆摊的都是外地想来赚钱的人……

茨沟有不少鸠形鹄面逃荒来此的难民,正在村口卖儿鬻女。将些男孩、女孩头上插着干草放在筐里或跪着,高叫:“行行好吧,积个德,买个男孩吧!”也有看到我们就叫:“十二个馍换个大姑娘!”更有个人高叫:“十个馍!俺这个只要十个馍!没法活命,只好卖亲骨肉啦!”

听了叫人心酸。我和家连哥将身上的馍取了一些下来,分给三处卖儿女的一处两个。我们都伤心,但怎么办呢?我当时想:是鬼子和天灾造成了百姓的灾难,但一个四万万五千万人口的大国,有自己的政府!这个政府的许多文官要钱、武官又怕死,汤恩伯这种武官贪赃枉法,鱼肉河南百姓,作威作福。这个政府给百姓干的事也太少了吧?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怎么能够相信?这还怎么抗战!百姓的民愤这么大,灾民真是挣扎在水深火热的地狱中啊……

当夜,住那小店,我们三个人同睡在地上铺的高粱秆编的席子上,隔屋住的是两个奸商模样的胖子。这一路来,看到许多奸商,不但界首和漯河看到的高抬物价、跑运输倒弄物资和贩毒的奸商多,沿途也有些做贩运的奸商显得不但有钱而且开口谈的就是吃喝嫖赌。这两个胖子,居然招了两个用红头绳拴大长辫子的姑娘陪睡。店房蹩脚,隔屋什么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家连和我一夜都没睡好,高架车夫也有时“唉”的叹口气。

第二天,我们带足了饮水用瓶罐装着一早就上路了。但这茨沟的水可能不洁净,也许是我抵抗力差,家连哥和高架车夫平安无事,我竟腹痛拉痢疾了!上午还好,下午每走几十步就要疼得蹲下屙一次,屙不出什么,只是脓血。我还是生平第一次拉痢疾,家连哥说这是赤痢,很危险!幸亏母亲给我带的药物里有“痢特灵”,我立即服用,当夜就止住了,并给家连哥和高架车夫也服用了“痢特灵”预防。家连哥说:“要没带这药,那太危险了!你母亲想得真是周到!我们走这一路真是随时有死的可能啊!”

我们拼命赶路,想走出这块可怕的赤地千里的平原灾区,起早睡晚,我是带病走路,痢虽止住了,身体却虚弱疲惫。一路上,常见路边有赤身裸体的死人,也弄不清是饿死后被人剥去衣服的,还是打闷棍打死后抢得精光的。我们挂在身上的馍,早已干裂发酸,但买不到吃的,仍旧是吃它,而且得节约着吃。这样,踉踉跄跄终于走到了离洛阳六十里的水寨,住进了一个兼卖甜面条和咸面条的小客铺。这儿终于算是离开可怕的严重灾区了!而且,离洛阳也近了!

何谓甜面条?是清水煮的面条,什么也不放,是淡的不是甜的。咸面条,是清水面条里加点盐加几滴油,有时也不加那点油。

水寨是个穷苦落后的小地方,但比重灾区好多了!一条破旧的街道很窄小,房屋陈旧,但有一点市面,居然还有个小邮电代办处,夜里也有些不太明亮的昏黄电灯。小客店是一对黑瘦的中年夫妇开的,只点一盏鬼火似的小油灯。前边半间搭个小茶棚卖水也卖刀切面,后边有三小间用高粱秆子隔开的小屋供人住宿,没有床,只在地上铺上高粱篾席给人睡。小木窗棂上糊的报纸黄旧破烂,高粱秸的顶棚上挂着黑色的蛛网尘串,墙角砖土缝里有时还出现可怕的翘起尾巴可以螫人的小蝎子。

河南的灾区极大极多,从郑州向南直下到汝南,都是大灾区,全省一百多个县的三千万人,住在农村的,1942年大半在死亡线上挣扎。洛阳附近,情况好些,究竟是离开无人区了!我和家连哥都觉得需要休整一下。洛阳常有空袭,一放警报就常会有日机来轰炸。我们在这离洛阳六十里的水寨,打算先住两三天,然后合计一下继续前行的事。所以,将高架车夫的钱付了,同他告别。一路同行,大家都有了感情,他始终认为我们是好人。由于我们与他一同吃喝不亏待他,说好到洛阳的车价,现在未到洛阳,仍照原数付他,又见我们肯拿馍做好事,他拿到钱后一再道谢,说:“你们是好人!真是好人!”

在河南洛阳的可怕见闻

我想不到竟会在水寨就同家连哥分别了!

一路上他始终热情照顾我。他老练、稳重,人又淳厚。同他在一起我感到有依靠。原来说好是到陕西宝鸡分手的,但现在未到洛阳,我们就只好分手了!我实在舍不得!

我们是为了旅费才分手的!

这一路来,伪钞早在过封锁线之前用完了,法币到了水寨也基本用完了。我用的钱很多还是家连哥垫付的。我离家已经这么多天,现在离洛阳还有六十里,以后的路途还远,一路上还有多少艰难苦辛都是未知数,但需要我将藏在衬裤里的金首饰和美金出售换成法币应用了。我知道家连哥带的钱也不多,我已欠了他不少钱,得赶快还他才好。见小店老板有辆自行车,所以我对家连哥说:“明天,我想找客店老板租借自行车骑到洛阳把美金和黄金卖掉!六十里地,骑车来回很方便。”家连哥说想陪我去,但没有自行车,只好由我一人去。我清早起身,骑上车就出发了。从水寨向北沿公路走了约莫十几里,沿着淙淙南去的伊水走,天旱水流不大,看到了龙门,心想:可能这就是“鲤鱼跳龙门”的那个龙门吧!在路旁,看到了出名的龙门石窟。虽然天旱,沾着伊水流过的光,公路边上高大的合欢树仍盛开着鲜艳的须状红花。这里山清水秀,伊水波光粼粼,滔滔流淌在两山之间,抬头张望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洞窟和佛像、雕像布满山崖,还有宝塔,壮观极了!这就是北魏到唐朝用了四百多年才雕成的石窟艺术珍宝呀!但有的佛像已经残缺不全,盗窃破坏得很严重,心里真想停下来好好去看一看,想到要去洛阳兑换金子,就顾不得多看了,骑车飞速赶路。

太阳仍旧强烈地高晒,由于开封陷敌,黄河改道,又是天灾作祟,河南半壁河山都化作了饥饿和战火交逼的地区,许许多多灾民从四面八方向洛阳会聚。一路上,总看到挑担的、推车的、扶老携幼走路的灾民踉踉跄跄前行,公路上尘土飞扬。我骑着自行车,浑身大汗淋漓,骑呀骑呀,约莫一个钟点,到了洛阳南部的“关帝冢”!相传“关帝冢”是三国时曹操埋葬蜀汉五虎上将关羽首级的地方。一座古庙,古柏成林郁郁拱卫。我忍不住下车过去看看,但庙里驻着军队养着马,马粪遍地,士兵们到处晒着洗过的军衣,殿左支架着大铁锅煮菜,柴火黑烟弥漫空间,大殿破旧,到处灰尘蛛网,供有关羽及关平、周仓的塑像。关羽头戴旒冕是摄天大帝,两侧一边是关平,一边是周仓。关平有长须,同平常见到的画像上的关平迥然不同,往常京剧和画像上的关平是年轻俊秀没有胡须的,但关平被杀害时已经年岁不小吧,应有须才合理。“关帝冢”是一个小山状的大土坟,矗立着清朝立的大石碑,周围被军人及军马的粪便糟蹋得臭气熏天。这里灾民是不许进的,我是向卫兵请求一个连长同意才被允许“看一看就走”的!

匆匆出来,我又上了自行车,飞快骑到著名的九朝古都洛阳。

洛阳出我意料地萧条,房屋古老,街道不宽,人虽熙熙攘攘,但许多人家都关门闭户,市面也并不繁荣。这一是灾情造成的,二是日寇飞机轰炸造成的。看到个别讨饭的人在乞讨,但没有看到成批大量的灾民在街上走动。问了人,才知灾民是不准进入洛阳市的,既怕灾民进洛阳造成混乱,又怕“有碍观瞻”,影响不好,蒋鼎文之流,不想多让人知道灾情的可怕,怕影响政绩,当然就会封锁新闻,反正老百姓的嘴也封不住。我到洛阳,先找邮局发信,就听见有寄信的人在谈灾情,在谈上头没人管赈灾的事只忙着贪污舞弊走私赚钱,等等,怨气很大。走出邮局,我正想找一家银楼好兑换金子,却忽然听到紧急警报的汽笛声响了,汽笛声“呜—呜—呜”地像喊叫救命,街上出现了戒严的宪兵,布了岗,我不知该往何处去,只好在一家上了门板的小糕饼店门口蹲下听天由命。幸好不过半个时辰,解除了警报,虚惊一场,日机没有露脸也没来轰炸。我推着自行车向路人打听银楼在哪里,走着走着,见大街上有人在贴告示,一会儿,迎面拥来些士兵押着两个人去枪毙,后面和周围拥来不少看热闹的人。两个死囚,年龄都在三四十岁,剥光了上衣,五花大绑,背着手,颈后插着用红笔打了“√”的死标,被连拖带拉地推着在大街上向南走。我跑近去看新贴的告示。告示上说,这两个死刑犯一个是“纠众哄抢粮食”的主犯,一个是“违反黑市买卖黄金犯”。这使我心里一沉,感到恐怖,浑身汗更多了!难民没有吃的,不给救济没人管他们,为了活命哄抢了粮食,就该判死罪枪毙吗?看到灾区情况我是十分同情灾民的苦难的!更没想到洛阳会禁止买卖黄金,买卖黑市黄金竟是死罪,也要枪毙!黄金的官价一直保持不动,可是物价涨了许多倍,黄金早有黑市了!我带的黄金如果按官价卖,得到的那点钱肯定不够继续上路去买火车票和入川的,面对死囚游街去枪毙,我愣了半天,心里七上八下。我不敢再向人打听银楼在何处,看着将被枪毙的人已经被人群簇拥着远去。我寻思银楼必定是在大街上,就朝前边一条大街走,一路走一路看。果然,百把米外就有家银楼在路边。银楼店的门面在全国似乎都相仿:高高的砌花的楼面,有阴森而堂皇的玻璃门,大门外的玻璃橱窗里陈列着银盾、银杯、银盘等各色银器和首饰。但这个银楼冷冷清清,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写:金价按官价收购,每两一百元,饰金每两一百二十元。

我心里“瞪”的一沉,离开上海时,上海黑市金价较战前涨了二十倍。这里金子官价却这么便宜,我将金饰按这官价卖了怎么够做路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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