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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天灾人祸,故国三千里(1942年6月—1942年8月)(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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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好像只有到了艰难困厄的时候才容易更深刻地认识一个人。怪不得西方有句俗话说:“富贵顺利时围在你身边转的人未必是你的朋友,只有你穷困艰难时帮助你的才是你的真朋友。”他看看柳忠华。柳忠华利用等待的机会也低着头打盹在保持精力。他觉得柳忠华应该说是个与谢元嵩截然相反的“真朋友”了。多亏他啊!在精神上,在逃离上海的安排上,都幸亏有了他的支持。童霜威想起就不禁感动。但心里不禁又捉摸:忠华在上海干了些什么呢?问他,既不便,他也未必肯说。反正,一定干的与抗日有关的事。现在,他随我到重庆,路上有了他,当然方便得多,尤其是过封锁线,如果没有他,我同家霆是没法办的。但,他到重庆去是干什么呢?当然,他一定是奉派去重庆的。从上海的敌伪报纸上看,大后方国共摩擦明争暗斗都有,事态复杂。柳忠华去到重庆,必然是离开一个艰难的环境又进入另一个艰难的环境,看到柳忠华额上的皱纹,他忽然产生出一种同情的情愫,想:他要同我一路走,也许是希望一路上出沦陷区后我能给他一些方便。是的,到内地后,我是应当尽力保护、帮助他的。

童霜威觉得这次飞出牢笼,像关公“过五关斩六将”,重重阻难,一波平了一波又起,真不容易。现在,还只刚到南京,在未过封锁线之前,还不能说是平安无事。日本人和汪伪的特工十分厉害,谁知能不能平安到达合肥?谁知能不能顺利逃过封锁线?这样一想,心里又紧张起来。

边上几个旅客的身上,汗臭味和脚臭味熏人。他们也都低头或将头伏在膝盖上打瞌睡。小火车站售票处的一盏半明不灭的电灯发出昏黄的光,有卖葱油饼的小贩摆着小摊,在“当当”敲响平底铁锅叫卖,将一股葱油香散在空气中。远处江上传来江水潺潺声和船只上的哨音。看不见江上情景,可以想象得到江上停泊着不少日本驻泊长江的舰艇。童霜威一时思绪联翩,记得民国二十八年五月,孙总理灵柩由北京运到南京入葬,就是在下关飞虹码头上岸的。以后,飞虹码头就被叫作“中山码头”了。下关的江面,是中国的内河,现在听到的船只哨声、轮机声和水声,该是挂着太阳旗的日本军舰航行的声音吧?记得在战前,下关江面上,曾挤满过外国兵舰:英国的、美国的、法国的、日本的……都有过。那时,有人在小报上写过一首诗:“外国兵舰泊下关,挂的旗子东西洋。不知中国成何世,指点江山泪千行!”唉,泪千行,泪千行!好一个泪千行啊!

他记得在附近原来有过招商局的房子,是些比较高的建筑,现在已无影无踪,没有楼房,也不见像样的店铺了。都毁于战火了!不禁感慨起来。

柳忠华停止打盹了,挪过身子靠近他说:“你也打个盹吧。”

童霜威摇摇头,笑道:“不困不困!你再睡一会儿吧。”

柳忠华摸出香烟来,递一根给童霜威,两人点火吸了。烟味辛辣,此时吸了感到舒畅。童霜威看看自己身上的打扮,又看看四周环境,不禁浩叹:人生,真是奇妙!何曾想到我忽然既能逃脱虎口却又落魄到这种境地!人挤着人,同柳忠华似乎无法谈话。他只有沉默着又胡思乱想起来:过了封锁线后,给冯村打个电报,让他给我先张罗张罗,最好让他出川接我一接。这次脱险,如此艰难,到重庆后一定会引起一点轰动。经历过两年多的折腾,他对名利地位之类似乎比以前淡薄得多了,确有一腔想贡献力量来抗日报国的要求积蕴在胸间,希望到重庆后能有个职务,好安身立足。他想:如果中枢知道了我的情况,一定会体谅我的初衷,赞誉我的坚贞的。也说不明白是为什么,回顾在上海、苏州、南京被软禁的岁月,他忽然又记起了上海的老城隍庙。战前有一年,同方丽清一起到上海过年,曾一同去游老城隍庙。在大殿东首有一幢三层大厦。三层楼上供着十殿阎罗,一张张脸都十分可怕。阎王殿正中是“天子殿”。阎罗王正中端坐,一边是手执生死簿的判官,两侧是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烧香的善男信女叩头朝拜,香烟缭绕,衬得氛围更像阴间。大殿两侧有地狱各种酷刑:割舌,剜眼,锯人,用磨将人磨成血浆,上刀山,下油锅,过奈何桥……那次游城隍庙,方丽清看了吓得胆战心惊,连声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看了血淋淋、阴森森的地狱景象,心里也不是滋味。但何曾想到:日伪一手操办的特工总部七十六号是一个比这更加现实、恐怖的人间地狱。而自己竟在他们魔爪控制下受尽煎熬等于上了刀山、下了油锅、走了奈何桥。现在,用了瞒天过海、金蝉脱壳之计,有了逃脱的希望,心里真是轻松愉快。逃出地狱,经过折磨,身体比以前养尊处优时差了一些,心脏、血压一直有些问题,但并无大碍。此去巴蜀,从地狱回到人间,他想:我是可以好好再干一番事业的!

他虽闻着汗臭、脚臭,跻身在下层百姓中,身上因汗水盐渍微微痛痒,心情却是欢畅的。

不久,天蒙蒙亮了,开始要售票了。柳忠华轻轻用肘撞醒了家霆,他去挤着买了三张小火车票,同童霜威和家霆一起进站上了小火车。

小火车的路轨和车厢,比起京沪路更显得狭窄。车厢里脏乱不堪,格外闷热。汽笛一鸣,火车头喷出的浓烟和煤灰呛得人咳嗽。火车横贯南京城,向城南中华门开去。童霜威挤在人丛中,在小火车经过安仁街附近时,又想到了在潇湘路一号居住时经常听见小火车鸣叫的情景了。他见家霆正伸头在张望那片在小火车铁道旁边的棚户区。他明白,家霆此刻一定想起了尹二和庄嫂。他听家霆告诉他了尹二和庄嫂的情况。他们现在怎样了?以后会怎样?谁知道呢?

他在如烟如云的思索中,挤坐在人丛中不声不响。小火车横贯南京城到达中华门的马家山后,三人又一同匆匆下车,拉开距离夹在人群中购买宁芜铁路的火车票去安徽芜湖。

到芜湖已是下午,三人又急匆匆渡江到裕溪口,从裕溪口可以坐火车到合肥去。芜湖仍旧破落、拥挤。童霜威同家霆都想起了抗战爆发那年,八月里从南京逃避轰炸来到芜湖打算去皖南南陵县的往事。现在,市面不如当年了,因是水陆码头,客货运依然拥挤。火车站、船码头上都有荷枪站立的日本兵站岗。经过岗哨的人,都要向日本兵鞠躬。童霜威想:此时岂能逞匹夫之勇?为了顺利通过,学前面人的样,匆匆弯腰,上了轮渡。

轮渡是只破旧的小火轮。刚装了几十个中国人,忽然来了一伙全副武装的日本陆军,还牵着骡马牲口要摆渡。日本兵蛮横粗鲁,牵着骡马登上渡船后,中国人被挤到了一角。童霜威和柳忠华、家霆三人只好缩到船左侧边沿上站着。小火轮因为装了日本兵立刻开船。在宽阔的江面上摆渡,童霜威父子和柳忠华三人紧挨在一起,两边都挤着日本兵。童霜威真怕日本人开玩笑或发脾气动手将他们推下江去,只好将手牢牢拽住船舷上的铁栏,两眼也不敢张望脚下滔滔的江水。心里只想:唉,这就是可悲的亡国奴生活呀!随时随地你都有被日本兵杀死或作践的可能!随时随地你都能受侮辱、受欺凌!这是你的国土,但这国土已被日本强占,日本人才是主宰,岂不可哀?他感到家霆用手牢牢拽着他的衣襟,柳忠华又牢牢挽着家霆的臂膀,另一只手也牢牢抓紧船舷上的一根铁链,明白他们也有同感,不禁悄悄吁了一口气,想快点逃离沦陷区去参加抗战的心情更迫切了。

总算顺利地上了从裕溪口到合肥的夜车。三人在车站买了些冷烧饼冷油条充饥。上车以后,看到淮南铁路线上的夜车仍像京沪路一样,封闭着窗户,车厢里更加脏乱拥挤,非常闷热。三人总算都占到了位子,不像有些人就挤坐在中间过道的地上。童霜威掏出万金油来往额头上和鼻下抹,见周围的人也都带着万金油和八卦丹或十滴水在擦抹或服用。空气混浊极了,有个中暑发疴的人老在哼哼唧唧,还在“哇”“哇”呕吐。火车在一些小站停下来的时候,可以听到有“咯咯”的蛙声震耳响成一片,连带会想到此刻外边一定有月光、清风、绿水,如果乘凉该多舒服。

火车老牛破车般驶行,有时突然停驶,一停就一两个钟点。听身边一个跑单帮的中年人讲:这条路常常遭到破坏,有时通有时不通。日本运兵车被炸过一次,铁轨也被破坏过。车内本来还有昏黄的灯光,后来干脆灯也没有了。于是车厢里和车外一样,都是黑漆抹乌。到天亮时,火车老牛般喘着气又停了,忽然有人从窗户缝隙里看到了外边浩瀚发黄的一片水色,在说:“到巢县了,已经看到巢湖了。”

巢县是冯玉祥的原籍。这个力主抗战与老蒋政见不合的国民党中常委、陆军上将、军委会副主席现在怎样了?想到了他,童霜威暗暗决定:到重庆后我要去看望他。

巢县离合肥不远。听说已到巢县,车厢里的乘客情绪活跃,打盹的都醒过来聊天了。谁知,忽然来了个脸晒得黑黑的瘦子,是个铁路上的人来吆喝:“人都下车吧!车子不到合肥了!只到巢县为止!”

柳忠华挤过去问:“车子为什么不到合肥?”

回答是:“前边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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