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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听夜声寂寞打孤城,春潮急”(1941年3月—1941年10月)(5)(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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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突然由蒙蒙变为潇潇,又由潇潇变为哗哗了。家霆坐在车上,看到尹二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了,心里不忍,说:“尹二,我们找个地方躲躲雨再走吧,好不好?”

但,尹二不睬,拼命飞跑,脚步声“噔噔”地响,仿佛是用拼命飞跑在发泄心上的无限仇恨。

家霆坐在车上,心里不禁想:啊!战争使人起的变化多大呀!原先的尹二,是个漂亮、明朗、健壮、喜欢说俏皮话的小伙子呀!如今,怎么从外貌到性格都变了呢?又想:是呀!他的遭遇是死里逃生、九死一生呀,他能不变得阴暗、瘦削、苍老、充满杀气吗?他当然仇恨鬼子和汉奸!

因为能马上要见到庄嫂,啊,不,是尹嫂了,家霆心里有几分欣慰。回想起来,那时候,尹嫂待他真是不错。有时,也有一种像妈妈对孩子的感情,晚上给他来盖被,白天给他缝掉了的扣子、补破了的袜子,关心冷暖和饥饱。……真想不到今天出来竟会这么巧,不但遇到了尹二,还能见到尹嫂。如果不是清明,如果不是尹二在给他娘烧锡箔,如果自己不是到鼓楼寄信,如果自己不也是要烧化长锭,说不定见面的机会就错过了。天下事常常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呀!如今,马上要见到尹嫂了,该多兴奋呀!但尹嫂毁容了,怎么回事呢?她变成了什么样子了呢?她怎么毁容了呢?

雨,由哗哗又变成霏霏了,使远处近处的房屋、树木、街道都沐浴在淡灰色的雨幕中。

尹二拉着人力车,抄着近路,已经到了小铁路旁那条通往棚户区的泥泞道路上了。被雨水浸湿的地面,水漉漉的,咕咕一踩一脚泥,又滑又烂。两边是小水沟,流着潺潺的水,长着杂草、野菜的荒地,汪着一摊摊的水。尹二拉着车,闷声不响,始终在飞跑。

车子终于拉进了棚户区。这里住的依然是些穷人:拉人力车的、补伞的、补锅的、卖豆腐的、挑铜匠担的……只是经过大屠杀和离乱,穷街坊们如今人少了一大半。有些棚户新修葺过,有些旧棚户的住处已经倾塌破烂。

一会儿,尹二把车拉到一个周遭种了不少碧绿的菜秧的棚屋门前。这里有一口没有井栏的水井,井边一家棚户的墙上不知是谁用黑墨画了一只大眼睛。那意思是警告不识字的人注意:此地有井!危险!别掉下去。

尹二放下了车子,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和汗水,说:“家霆,到啦!”他又敲敲关着的门,说:“尹嫂,开门!看看谁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家霆正从车上下来。尹二说:“外边下雨,进去坐吧。地方小,你不要嫌弃!”

家霆进了棚屋,一下就吓呆了。

在这小小的一间简陋破旧的棚屋里,面前站着一个女人,穿一身旧灰布衣裳,素素气气的。她只有一只左眼,右眼是一个空窟窿,可怕的空窟窿!她脸上有两条深刻的刀痕,一条斜砍在鼻梁和左脸颊上,一条笔直地砍在左颊和左嘴角上,恐怖极了!

是庄嫂吗?是的!也不是!过去的庄嫂,挺秀的黑眉毛,白白的脸,眼里总闪烁着动人的光泽,身上也有风韵。眼前的这个女人,却变得像影片《夜半歌声》里的宋丹萍那样的丑怪模样了。

家霆不由得“啊!”的一声,双脚胶在地上怔住不动,心里发怵发麻,眼眶酸涩了。

庄嫂忽然认出是谁了,叫了一声:“少爷!你是家霆呀!”眼睛里潸潸流下了成串的热泪。接着,就双手蒙住脸站在那里呜呜地痛哭起来。

尹二进来了,劝说道:“别哭了!哭干什么呀?家霆来了,该高兴呀!谁还想到能活着见面呢?”他脱光了上衣,露出精瘦但是有力的肌肉,用旧毛巾擦身,去床头取了一件打着补丁的短衫穿上。

重逢的凄楚和惆怅,是无法冲淡的。庄嫂畅快地哭着,半边脸上全是泪水,全身伤心地抽搐着,嘴唇颤动。

家霆算是冷静下来了,上前说:“庄嫂,啊,尹嫂!别哭了,别难过!……”语言是这样苍白无力!能用什么样的话才能安慰遭到如此残酷摧残的尹嫂,使她不再难过呢?家霆只觉得心里发苦发酸,泪水也溢出眼眶来了。

尹二叹口气说:“唉!当年撤退,我们这些穷人全给甩下了!下地狱也没这么苦哇!南京城里,尸骨如山,鬼子杀了多少人啊!我们这些壮丁,训练了也不发支枪拼一拼,真亏心啊!”说着,又突然神秘地问:“家霆,你说,蒋委员长什么时候能带着兵打回来?”

家霆也是为了安慰他,点点头,说:“鬼子总要给打跑的!……我看再过几年总能打回来的!”

尹二詈骂道:“他妈的!汪精卫这狗×的我早知道他不是好东西了!这条鬼子的走狗,我真想宰了他!”

尹嫂阻挡他说:“唉,轻声些!你总是……”

尹二喘着粗气:“我憋够了!在家霆面前说说,没事!”

空气中弥漫着雨腥味。三人一起挤坐在木板床上。小棚屋里,墙上糊着旧报纸,床腿用砖垫得很高,怕潮湿。一只破竹篮里装满了嫩绿的野荠菜,看来是尹嫂新从野地里挑挖来的。一只破葫芦瓢里有些黄色的六谷粉,一只旧淘箩里有些淘过的碎米。木板床上被絮破旧,一些盆、锅、碗、勺连同瓶瓶罐罐也都残破。两个大破布包袱包着的估计是些旧衣物,一只破小板凳和些旧鞋堆在床下。窗台上,两只锈了的空洋铁罐蓄着泥土长着两株迎春花,星星似的金黄的花朵给小屋里添了一点盎然的生机。物价上涨,谋生艰难,沦陷区贫穷百姓的生活,从这间棚屋里就可以看到。尹二和尹嫂的日子很困苦啊!

家霆静静坐着,心潮起伏,听尹嫂叙述她在南京城陷时的苦难经历:……被日寇从难民区里劫走,为抗拒受辱自己毁容遭到敌人军刀的劈砍。敌人以为她死了,但她并没有死。天黑后,挣扎着爬到一家本地人的门前,被一个信佛的白发老奶奶扶回去包伤、喂食,残留下一条性命。两个多月后,大屠杀后的南京城,到处还可以看到人骨和骷髅。讨着饭回到棚户区来,看到原来住的棚屋仍在,又过了些日子,意外地看到尹二竟生还着归来了!

她说着,说着,说到伤心处泪水涟涟。家霆陪着唏嘘,只有尹二钢打铁铸般地木然坐着,眼珠直挺挺地盯着挂满尘埃与蛛网的屋角,是仇恨太深的缘故吧?

最后,尹二发自胸臆地长叹一口气,说:“别光顾着哭了!我们是拆屋还基的人[7],有眼泪要咽在肚里!东洋鬼子,天火烧、地火爆的!这仇反正总要报!”说这话时,他两眼冒火,脖子上青筋鼓胀,嗓音嘶哑。

家霆心笃笃迸跳,点头说:“是呀,尹二!这个仇一定要报!只可惜——”他懊丧地说:“爸爸现在被软禁着,我被绑架来陪伴着他,跟囚犯相仿,我们还不知以后会遇到些什么倒霉的事呢!”

尹二瞪着大眼生硬地说:“要是我,不是死就是跑!大不了死吧?能想法跑就得跑!”说到这里,又通情达理地说:“唉,当然,你爸爸他年岁大,又是个让人侍候惯了的大官,他要跑一定不容易!但,总也得想想办法呀!要叫我是他,宁可自己死了,也得把个儿子放出去!不该让儿子也拴在鬼子汉奸手里呀!”说到这里,见家霆脸色难看,似是受了刺激,又变了话题对尹嫂说:“刘三保刘大叔死啦!他死得有种!”就将听家霆讲的“老寿星”死的情况给尹嫂讲了。

尹嫂听了,独眼里又扑簌簌落下眼泪来了,告诉家霆说:“自从离开潇湘路,一直不敢再去。夏保长是个汉奸,天打五雷轰的,尹二怕他找事报复呀!”说着,将夏得宜和他儿子在南京城陷落前的一些事都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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