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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钟声回荡,寒山寺沧桑(1940年1月—1940年3月)(8)(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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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跟他父亲去香港了。他在学校里领了一张肄业证走了,走得挺秘密的。”

“是吗?”童家霆纳闷地摇头,“他跟谢元嵩突然秘密地走了?”他确实觉得人世间出乎意外的事太多了。

自从爸爸被绑架以后,家霆始终处在压抑、烦恼、激奋的情绪中,心里常像有把残忍的尖刀在挑剜。

郑金山按照约定的时间、地点到沪西兆丰公园送衣物给童霜威后,童霜威一直杳无音讯。家霆在郑金山送衣物去的当夜,回家后问过方丽清:“郑金山送衣物去人家怎么说?”

方丽清阴阳怪气看看他,似乎像见了只苍蝇,厌烦得连回答一个字都吝啬,却嘀咕了一句:“你哪把你爷放在心上呀!在外边白相到这么晚才回来!”

家霆明白向她是打听不到详情的,只好第二天中午回家找机会去问大舅妈“小翠红”。

方雨荪中午总是和洋行里的外国人一起,在西菜馆里吃公司大菜[5]不回来的。家霆到大舅妈房里找她时,“小翠红”正在绣枕头上的芍药花。大舅洋行里的跑街沈镇海在房里同“小翠红”聊天。那只波斯种大白猫在“小翠红”脚旁的地毯上睡觉。

沈镇海是大舅方雨荪喜欢的职员。一个很能干的年轻人,平时方雨荪和“小翠红”有事都喜欢差使他做。他总是和和气气,一副讨人欢喜的样子。他是浙江宁波人,一口宁波话,见到家霆平日也总是热情打招呼,找几句话说说。

家霆问“小翠红”:“大舅妈,昨天郑金山给我爸爸送衣物,不知详细情况是怎么样的?”

“小翠红”告诉他:“郑金山带了一大包衣物和一只小箱子,按照约定时间前去,到了兆丰公园门口,手拿一张《新闻报》做暗号。六点钟时,来了一辆黑色小汽车,‘哧’地一煞车,上边跳下来一个穿短打的胖子,将箱子和包袱一拿,跳上汽车就开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唉!”家霆眼泪夺眶而出,“爸爸陷身‘七十六号’,以后生死难卜,怎么办呢?”

“小翠红”善心善意地安慰他说:“家霆,不要急!菩萨会保佑的!”叹口气又说:“他不做汉奸,是有良心的中国人!”

沈镇海也说:“不要急,吉人天相嘛!”

家霆拭着泪水。他理解爸爸,爸爸是有热血的。抗战前,在南京,有一次爸爸带他到一个陈列馆去,里边陈列着许多辛亥革命牺牲的烈士的遗像、血衣、遗书和遗物,有烈士受酷刑、被砍头的照片。爸爸对他讲起从前辛亥革命、北伐、讨袁等的事情时,流下了眼泪,说:“我们活着在享受,他们早被有些人遗忘了!”爸爸现在陷身魔窟,会成为烈士吗?

“小翠红”十分善良地叹口气说:“唉,家霆!这几天,我也常想着你的事。天下人心不一样,有红的有黑的,有善的有恶的,谁也难说将来她们会怎么待你。不过,你记着,我这个大舅妈会对你好的。要是有一天你有难处,大舅妈一定会偷偷帮你忙的。”

给大舅妈一说,家霆反倒心酸了,也不作声,闷头跑出房去下楼到学校去了。

这样,连续一个多月里,家霆老是丧魂落魄,吃不香也睡不稳。爸爸出事后,他同欧阳素心约定:每星期只在礼拜六晚上见一次面,平时互相也不通电话,免得遭人闲话。只有一次例外,就是撒传单后的第二天,在《大美晚报》第一版上登了一条显著的加小花边框的新闻:

昨晚南京路闹市有人撒抗日传单

〔本报讯〕昨晚八时左右,南京路慈淑大楼前,有人散发大批抗日传单,路人皆纷纷抢阅。俟工部局警探驱车赶来,传单已被抢拾一空,撒传单者已无影无踪云。

家霆估计是程心如爸爸写发的新闻。看到这段新闻,他心里血液循环得飞快,简直想伸开双臂欢呼,特地送去给欧阳看了。欧阳素心当然也高兴得脸都绯红了,两人兴奋了好一阵。

但,不能天天见到欧阳,家霆心里总是十分想念,像有小虫在心上爬,难受得很。见到欧阳,可以谈心事,谈见闻,谈小说,谈电影……见不到欧阳时,只有苦闷加上苦闷,郁郁不乐。他想见欧阳,很像一个被病折磨的人想见医生。住在方家,忍受多数人的冷淡、歧视,更使他每天都像在火上受煎熬。

转眼,过了元旦,民国二十九年降临。他感到新的一年可能会给他带来更可怕的经历,心情老是像漂荡在海中的舢板,痛苦得无处落根。心中常常燃烧着强烈的憎恨,难以发泄。

一月初的一天,下午放学回来,偏偏撞见一场人为的装神弄鬼,家霆的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他回仁安里二十一号时,进了后门,在厨房里碰见娘姨阿金。这个女佣自从爸爸遭绑架后,对他也比从前好了。看到他回来了,阿金好心地对他说:“不要上去了!出去玩玩吧!上边老太太请了个巫婆在‘关梦’呢。”

家霆不懂什么叫“关梦”,也没见过巫婆,说:“我上去看看。”

上去时,见二楼楼梯口点燃着香烛,摆着蒲团,已经有人叩过头焚化过钱箔、纸钱了。烟火气刺鼻。方丽清房里人声嗡嗡,不知在干什么。“小娘娘”方丽明围着蓝色的“波俏”,正呆呆站在门口朝里张望。

家霆跨步上前,朝方丽清房里张望,只见巫婆约有五十多岁年纪,小脚,头上梳的发髻,穿一件阴丹士林蓝布棉袄,下边是黑棉裤,端坐在一张红木太师椅上,闭眼像睡熟了,嘴里在咿咿呀呀,两手也在舞蹈着,唱得不太清楚,有时又能听清大概的意思。房里,方丽清坐在一张沙发上,蓬着头发,敞着衣领,哭得不断用手帕擦泪。方老太太在一边陪哭劝解。戏迷表哥方传经穿件新的缎面丝绵袍,毕恭毕敬跪在巫婆面前的一只沙发背垫上,低着头像在听训。“小翠红”在一边低头站着,背朝着门口,看不清她的表情。

细听时,巫婆唱山歌似的,唱的是:“……两边挂着八盏灯,八个仙人两边分!张果老骑驴送我来,我是你亲娘钱兰芬……”

方老太太哭声沙哑,叫传经:“快,传经!给你娘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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