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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帘卷秋风,意外遭逢(1939年9月—1939年11月)(8)(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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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同程心如回仁安里,弄堂口附近的酒店里正坐满了借酒浇愁的顾客。酒店生意兴隆,店里出售鸭翅、鸭肫、卤蛋、素鸡等熟菜,门口有卖清水阳澄湖大闸蟹的小贩在叫卖,铁丝笼里分等级装着大大小小的螃蟹。喝酒的客人买了蟹可以在酒店里煮熟了佐酒。一个卖油豆腐线粉的摊子,是个白发老头儿在卖,专做酒店里顾客的生意。一碗线粉,外加几只油豆腐,浇上金色的麻油、鲜红的辣油,香味扑鼻。经过线粉摊,看见一个长头发穿短打便衣的矮子,黑乎乎的胖脸,油光满面,眼光游移,手指上戴着金光闪闪的戒指,鬼鬼祟祟又飞扬跋扈,吸着香烟,同卖油豆腐线粉的白发老头在搭讪说话。

程心如忽然用肘碰碰家霆,说:“对了!你悄悄看看这个人,有件事要告诉你!”

家霆悄悄觑了矮子一眼,同程心如一起走进了仁安里,问:“心如,他怎么?”

程心如神秘地说:“这人最近常在弄堂里转来转去,有时在你们二十一号后门和前门转。听看弄堂的阿三说,他不敢问,怕得罪这矮子。矮子还有些同伴,有时两个人来,有时又换了另一个人来。”

看弄堂的阿三,五十多岁了,是个大烟鬼,单身一人住在弄堂口一间活动的衣橱样的木屋里。木屋小得只能睡他一个人。他管看弄堂兼带扫弄堂,买不起鸦片抽,经常不知从哪里弄了许多人家煮大烟过滤用的草纸来,熬出“龙头水”喝来杀大烟瘾,间或也见他在香烟锡纸上放一小撮白面,用火点化,用根吸管将点化的白面吸进嘴里吞下肚去过瘾。听程心如这么说,家霆心里大吃一惊,解悟到准是“七十六号”监视爸爸的特工。一时冲动,本想把爸爸的事告诉心如,话到嘴边,又留住了,只焦灼得丧魂落魄地说:“我回去,把这件事告诉家里!”

程心如分析说:“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七十六号’的特工,会不会是想搞暗杀的,因为你爸爸本来是要人;一种是强盗或者绑票,会不会因为你舅舅家有钱,想来捞一票?”

两人回家前站在弄堂里谈了一阵,家霆心里的浪头七上八下,终于说:“心如,我要赶快回去打招呼。以后,有情况你随时告诉我。”他同心如道别,急匆匆回家。

方丽清她们仍是在打麻将。真奇怪!麻将对她们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天天打也不厌呢?戏迷表哥方传经关上了房门在放留声机。家霆推门进去想放下书包,见戏迷表哥手执一把木头宝剑正在扭扭捏捏练舞剑,满脸是汗。家霆忽然发现睡的床和床头柜等物件都没有了,刚要问,传经先开口了,说:“乔迁之喜了!你的床拆了。东西‘小娘娘’都给你搬到三楼去了。以后,你高升了,住三楼!”

他明白:方立荪带着“老虎头”、巧云和传文、传宝,前天雇了搬场公司的大卡车搬到新居去以后,楼上楼下都空出房间来了。他早看出戏迷表哥经常在外边胡调,夜里常常很迟回来,或者干脆不回来。怕他发现秘密,有时惊惶地问他:“我昨夜讲梦话了吗?你听到我讲些什么?”戏迷表哥并不乐意和他同住一间房,他也并不想同戏迷表哥混在一起。这下倒是两全其美了!他“呣”了一声,退身出房,掩上了门。

他顾不得上楼,先走到爸爸房里,见童霜威坐在沙发上,开了无线电,一边听广告一边看报,见家霆来了,“啪”地关了无线电,说:“简直没有什么可以听的!”他一脸闲居无聊的神色。家霆上前,激动地将刚才有关矮子的事一枝一瓣全都讲了。

童霜威听罢,脸上肌肉抽动,有点紧张,说:“好呀!反正是死守在家里不出去了!”稍停,又说:“你也要小心!他们会不会在我儿子的身上打什么主意呢?”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来回蹀躞,似是在计算分析。一会儿,说:“据我想,他们监视我则有之,暗杀我似尚无此必要。我不肯附逆,但名义已被盗用,他们马上来暗杀似乎小题大做、师出无名,影响也不好。你看是不是?”

家霆皱眉思索,担心地说:“我倒不要紧,您是有危险的。他们管什么青红皂白?一定要提防下毒手!”说着,眼睛湿润了。

童霜威带着感情看着儿子,说:“当然!反正,我不离开这间房!等会儿再同他们方家商量一下,把后门关紧,回绝所有陌生的客人。我看,过上一段,监视也就没劲了。到那时,一定想法偷跑!”又说:“现在,他们要逮捕抗日分子,也很不容易,要由日本宪兵队出面会同租界当局才能逮捕。我不附逆,但扣我一个帽子要逮捕我,似还扣不上。他们在租界上还不能为所欲为!我看,处境是险恶,还不至于出什么大事。你——”他安慰儿子:“不必着急!”说完,有意笑笑,表示坦然。

家霆觉得爸爸分析得有理,不再作声。爸爸的分析使他稍微宁静了一点,但心里总是有一种不快的情绪。越是有这种不快的情绪,越是想念欧阳素心了。他决定去打个电话给欧阳素心,约她出来谈谈。他说:“爸爸,我搬到三楼住了,现在去看看我的房间。”

他上了三楼,见原来巧云住的大房,全部家具都仍在,只是细软等搬走了。大柚木床原先是巧云和方立荪睡的,现在“小娘娘”方丽明在给他铺被单。他的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书和一些杂物,“小娘娘”都给他搬上了楼放在一边了。见他来了,“小娘娘”难得地笑着说:“你这些书真比砖头还重!”

他放下书包,谢了“小娘娘”,问:“怎么这些家具都还没搬?”

“小娘娘”说:“买了新家具,旧家具只好搁在此地了。”

“小娘娘”这个人,平时一句多话也不说,一个笑容也不见,一天到晚,像个影子,常常出现,出现时也无声无息。家里有了她,她每天能埋头做许多事,如果不注意,却不使人感到她的存在,甚至还可能认为她是累赘、多余的人。天下事就是这么不公平。家霆有点可怜她。有天听方丽清同童霜威说:方老太太和两个儿子商定,再过一二年,就给“小娘娘”找个殷实可靠的人嫁掉。方立荪的绸缎庄里有个名叫郑金山的店员,比“小娘娘”大十七岁,会做生意,对老板忠心,老婆生黄疸病死了,未曾续弦,有一个十岁的女孩,方立荪看得中郑金山,决定要将“小娘娘”定亲定给郑金山,嫁给他填房。郑金山“相亲”后,表示对“小娘娘”满意。郑金山是个像杀猪的一样的胖子,胡子连腮,横眉竖眼。大舅妈“小翠红”见了,皱着眉说:“不行不行!这个人不行!……”但方老太太说:“怎么不行?立荪有眼光,他选中的人不会错!光图好看,找个荷花大少爷,有什么用?”据说“小娘娘”后来哭过几次,但她的命已经注定,这件婚姻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家霆不让“小娘娘”给他铺床,自己抢过被单将床铺好,转身看时,“小娘娘”已经拿起笤帚去打扫隔壁房间了。他从三楼轻轻走到楼下去打电话。

拨了欧阳素心的电话号码,来接的是一个女人,声音不像那天见过面的中年女佣朱妈。他估计可能是欧阳素心的继母,态度倒还客气,只是带点无从捉摸的冷淡和矜傲。

过了一会儿,欧阳素心从楼上下来接电话。

家霆热情地问:“有空吗?”

她笑笑,答:“什么事?”声音很甜。

“我想约你在‘白拉拉卡’见面,我们谈谈。”

她似乎是遮住嘴唇在说话:“要谈,我这里不是比那儿更好吗?你来,在我这里吃晚饭。”

他有点为难了,不想在她家吃饭。同她爸爸和继母见面一起吃饭,多么别扭!他推辞说:“啊,不了,还是在外边自由些。”

她很懂得他的心理,“扑哧”笑了一声:“来吧!我们俩一起单吃,不同他们一起吃!好不好?”

他喜出望外了,说:“我就来!”马上挂断了电话。

他走出仁安里时,天快黑了。天阴得能拧出水来,雨意很浓。他也不想回去拿雨衣,匆匆去公共汽车站。

一个钟点以后,家霆进入欧阳素心那间挂着富士山和樱花大油画的房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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