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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孤岛岁月,黄浦江,水滔滔(1939年7月—1939年8月)(1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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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霜威斟酌了一下,犹豫,可又不愿放弃机会,不去似乎不行了!只好说:“好吧!我马上去,你也马上来!”

挂上电话,心里七上八下,回房换了件干净的白绸长衫,拉开抽屉,拿出金怀表来对准台上座钟的时间开足了发条,放在身上。这只表,过去常放在身边。自从来到上海,因为总在家里,表也一直搁在抽屉里睡觉了。看到表,他不禁有了感触:表犹如此,人何以堪?又拿了把折扇,戴顶巴拿马草帽,见方丽清和她那些嫂子们都仍在方老太太房里嘁嘁喳喳,也不管了,走下楼去,在后门厨房里对阿金说:“我出去一下。”立刻从后门走了出去。

是个晴热的天气,天色蔚蓝无云。转了一个弯,出了弄堂,沿汉口路向石路方向走去。

洒水车刚驶过,路上湿漉漉的。石路,是估衣店的集中地,全是卖旧衣的。大热天,连皮袄、皮大衣也仍在叫卖。店门前,那些店伙计掀动着旧衣,嘴里像唱诗文似的哼哼成曲,唱的是:“……嗨,看看衣裳勿;嗨,看看衣裳崭勿崭!……一件丝绒旗袍只卖一只洋,三块洋钿买套哔叽中山装!”

童霜威满头大汗走到石路口那家大估衣店门口站着,鼻子里闻到的是难闻的樟脑味、皮货味、估衣的陈旧味。听着那些店伙计摆弄旧衣的叫卖声,心想:张洪池什么时候能来?心里有些烦躁。

正在烦躁,瞥见一辆黑色小汽车从南面开来,“嗤”的一声煞车停在他面前路边了。车门一开,张洪池戴着眼镜的黄脸膛出现在他面前,说:“童秘书长,快上车。”

他跨入车内,车子风驰电掣开动了。他心想:这种人做事真是神秘、迅速!看看张洪池,白哔叽西装笔挺,衬衫大翻领,春风得意的模样。

他未说话,张洪池笑笑先开口了,说:“童秘书长,您气色很好,身体很好啊!”他两只眼仍旧像是在生气。

童霜威心里有点不快,没有回答,问:“上哪里去?”

张洪池说:“去个方便的地方谈谈。”

童霜威也弄不清司机是哪里的,车子是哪里的,不愿多说话,闭着嘴不断挥扇。

张洪池也缄默着。车子已经到了热闹的南京路上。路边人头攒动,路中央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揿着喇叭的双层公共汽车和一辆辆小汽车鱼贯来去。到处是商店“大减价”“大拍卖”的旗招在飘扬,有的商店还在“嘣咚嘣咚”敲鼓奏乐招引顾客。车子一直向西,又向西,疾驶如箭。

见是往沪西去,童霜威不禁吃惊,说:“到沪西去?”

张洪池摇头,说:“不,放心,车子是不会开到‘歹土’去的。在靠近巨泼来斯路旁边,有家葡萄牙老板开的‘皇宫’咖啡馆兼旅店,是供外国士女幽会的地方,价钱贵些,一般中国人不大去,便于谈话。已经不远,马上就到了。”

说话间,汽车转了个弯,又疾驶了一段,在一所花园洋房前停下。铁门旁竖着英文霓虹灯招牌:“PalaceCoffee&Inn”。是白天,霓虹灯未亮,但铁门开着,看到里边花园精致、绿草如茵,有幢三层楼的典雅宅院,蒙着异国田园诗般的色彩。

张洪池对司机说:“你等着!”对童霜威说:“到了,童秘书长,请下车。”

童霜威随他下车,进了铁门,只见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白俄上来,殷勤地鞠躬欢迎,请客人顺一条冬青丛中平坦的士敏土路走上台阶进楼里去。上了台阶,到玻璃门前,童霜威猛地一惊。原来门首站着两个彪形大汉,一色拖着长辫,佩大刀,穿清朝戎衣,胸贴“勇”字,武弁打扮,见客人来了,举刀为礼,拉开了扇状活动玻璃门。

童霜威随张洪池走进厅里,眼前顿时一亮,里面本来幽暗,但灯火处处,一色清宫形式的摆设,嵌入电灯泡的琉璃大宫灯、景泰蓝的檀香缸、通红的大龙凤花烛、绣着牡丹的彩缎椅垫,还有一张红木龙床上放着金银翡翠镶嵌的鸦片烟枪和烟灯、玉盘,供人欣赏。客人到了,景阳钟轻轻地一声声在敲,檀香的烟雾袅袅缭绕。最令人吃惊的,那些仆欧和女侍,有中国人,也有碧眼金发的洋人,男的一律穿前清朝服,拖着长辫,女的全是旗装,点着红唇,扮成宫女。大厅宽敞,有舞池可兼作表演场地,四周用彩色镂空垂帘分隔成一间间,有些男女外国客人喝着咖啡,姿态悠闲,偶尔低声谈些什么,坐得特别贴近。一个中国宫女上来,带着媚笑,微微打躬,将童霜威和张洪池请到里边一间有软沙发的小房间里去,她踩着跷装成了三寸金莲。

是白昼,却点燃插着十二支蜡烛的枝形大银烛台,用光闪闪的烛光照得一片辉煌。雪白的桌布浆洗得发亮。窗台、桌上有盆栽月季,绿叶疏落,开着朵朵红花和黄花,飘着清香。电扇呼呼地吹,沙发上铺着细凉席。张洪池点了两杯白兰地酒和两个冷盘,外加咖啡、西点。女侍走了。张洪池说:“这里是用噱头赚洋人钞票的!许多洋人来到上海很失望。他们想象中的中国应当有辫子、有鸦片,有三寸金莲,但到中国不一定看得到,在这里就可以饱饱眼福了!”

童霜威皱皱眉。他对辫子、鸦片、小脚这些辱华的东西都有些反感,觉得这不是个好地方。

张洪池摸出烟抽,突然笑笑,说:“楼上,是给人幽会处,价钱更贵。还有外国女人出卖色相。每晚,这里可以跳舞,有个白俄女郎在厅中央表演舞蹈。舞蹈像做柔软体操,人倒弯成一个‘〇’形,脚能衔在嘴里,愿看的拉开房间的帘幕就能看表演。”听他的口气,倒是常来的。

宫女打扮的女侍来了,端来了水晶杯盛着的白兰地、色彩诱人食欲的冷盘、一壶银壶装的浓咖啡、半打各式西点,屈膝将饮料、食物一起轻轻放在桌上,拉好帘幕,恭敬地躬身退出。

隐约听到有极轻微的男女交谈声和笑声,是邻近拉着帘幕的座间传来的。十分安静,远处角落里就座的客人都在娓娓细语,毫无声响。

童霜威问:“洪池,你找我谈什么事?”

出乎意外,张洪池舌头在酒杯上发出轻轻的咂咂声,从身边取出了两个信封,递了一个给童霜威说:“童秘书长,请先看看这个!”

童霜威拆开信封一看,是一封油印填写姓名的信,下边赫然用蓝色印章盖了一个“蒋中正”的毛笔签名名章。

信是这样的:

童霜威同志台鉴:

卢沟变起,海内震动。淞沪抗战,坚持三月。举国上下,敌忾同仇。日寇虽挟其重兵利器,席卷千里,浸不可制,但今者抗战烈焰愈炽,敌势渐成强弩之末。胜利可期,端赖万众一心捍我国家民族。台端身在孤岛,守正不阿,可敬可颂。特予慰勉,祈更自重。专此顺颂

大安

蒋中正

中华民国二十八年七月

童霜威读着信。张洪池一边咂酒一边观察他的表情,说:“童秘书长!自从汪逆到了上海后,情况比较复杂。抗日团体在租界内已难公开活动。而且,其中有不少人已经变节了!像原来上海市党部留沪的常委集体都下了水。中央为了重视上海的工作,成立了‘上海统一委员会’领导反汪抗日。统一委员会,开了一批守正不阿者的名单,电请分别用蒋委员长或中央党部秘书长吴铁城名义发函慰勉。您是属于用蒋委员长名义慰勉的。非重要知名人士,分别由统一委员会或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名义去函致慰,动摇者则用锄奸团名义发去警告信。这样,会有利于上海的稳定。您看了这信,该很高兴吧?很光荣啊!”

轻轻的乐声忽起,奏的是中国的广东音乐,旋律神奇,凄凉。从帘角缝隙中向外看,有一对年轻的外国男女离座正随着乐声在厅中央起舞。没有鼓声指挥舞步,只有随意的舞步在抒情的音乐中觉得一种有节奏的契合。

童霜威听着张洪池的话,心里十分复杂。此时此地,接到这样一封信,尽管是油印的,确实使他有些动感情。尤其是把他当作重要人物,由蒋介石署名慰勉,更使他不无欣慰。他本来对张洪池在电话上说的李士群请吃饭的事要做解释的。现在看来,那是张洪池在电话上有意刺激他的,不必太介意了。但也自警惕,觉得他们干这一行的消息实在灵通。又一想,“七十六号”的大小头目,听说大部分都来自“中统”“军统”,他们历来总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的。好在自己问心无愧,也不怕弄不清的,因此说:“是啊是啊,我虽是日本留学生,但对丧失气节、背叛国家民族的事,是十分鄙视也永远不会做的!”说着,将信揣入口袋,问:“你今后,就留在上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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