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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孤岛岁月,黄浦江,水滔滔(1939年7月—1939年8月)(8)(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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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霆逐渐大了,十七岁了,说话常常有些见地,同父亲在感情上也亲密。当然,他还不成熟,但目前是童霜威唯一可以谈心的人。童霜威觉得有事应当同儿子说,让儿子知道,也听听儿子的意见。平时,自己对一切事情的看法,自己所了解的人和事,包括方立荪的“宏济善堂”的事以及江怀南突然来劝说的事,都先后告诉过家霆。能同儿子谈心,是他发泄心中苦闷的一个办法。因此,把今天上午谢元嵩来访同到“好莱坞乐园”见到李士群的事一五一十都讲了。

家霆听了,瞪大了眼,感到吃惊,说:“爸爸,快走吧!我跟您走!我现在跟着您也有点用了。我们还是到香港,先找舅舅和黄祁先生,然后,到重庆去抗战!”

童霜威点点头:“我是有此打算,要走,就该快走。本来,你继母答应我九月走,现在形势紧迫,等不得了。”

“她老是打麻将!”家霆吐露出对方丽清的不满,“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童霜威笑了,纠正他说:“这诗里的‘商女’,指的是卖唱的歌女。”他不能说儿子的话不对。他一直想调和儿子和他继母之间的情谊。看来,完全徒劳。儿子越大,越有思想,越瞧不起方丽清。方丽清庸俗、吝啬、古怪,也难怪被家霆看不起。童霜威只好轻轻吁一口气,听着麻将声和留声机京戏唱片声,说:“走吧!离开这里!孤岛的环境恶劣,方家的环境也不好,我真住够了!在香港时,老觉得像坐牢,回到上海,仍像在坐牢,必须换换环境了。”

家霆问:“谢元嵩已经算是汉奸了吧?”

童霜威点点头:“我看是!”问:“你跟谢乐山常见面吗?”

家霆摇头说:“不常见面,话不投机。他完全是纨绔子弟,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一个中学生,就常跑跳舞厅。”

童霜威充满回忆情愫地说:“孩子,你对!怎样也不能做纨绔子弟。我看到你,常会想起你的生母柳苇,你的眼睛和神态越长越像她了。大约是民国十五年,那时你还很小,北平发生‘三一八’之役[16],沪上震动,你生母将你留在家里,自己跟人家到南京路上游行示威讲演去了。结果,差点被捕。回家时,天下雨,她浑身都湿了。你刚好在哭,她也来不及换衣就将你抱在身上,说:‘小霆小霆,不要爱哭,快点长大,为民先锋!’我听了,笑了。她是要你为民先锋的,一晃她死已经八年,你也已经这么大了。如果她在,见你现在这样,一定是很高兴的。”言下,带着唏嘘。

家霆心酸。母亲的事,爸爸谈得不多,每每是在心情浩茫、感慨很深时才会谈及。也许是不愿触动旧的伤痕?也许是怕刺激儿子的感情?这些事正是家霆最有兴趣最想知道的。妈妈的一张遗像和小叔童军威在南京陷落前托人带出来的一方用血写着“一死报国”四个字的手帕,现在都由他保管着。他将这两样纪念品当作珍宝,藏在一只空雪茄烟盒内,放在床头柜抽屉里。有时夜深入睡前,戏迷表哥方传经外出未归,他就拿出来看看,会引起他许多动感情的回忆与思念。现在,童霜威讲了这么一件旧事,又触动了他的情怀,童年时就离他而去后来被杀害在雨花台的妈妈的形象又一次跃然地活动在他的眼前,给了他一种十分美好、十分神圣的印象。

他沉默着,似乎在享受一种精神上的母爱,甚至感到陶醉了。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楼下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有方立荪粗重的嗓音在吆喝吼骂,夹杂着微弱的女人的话声以及隐约的哭声传来。

童霜威皱皱眉,说:“什么事?”

二楼打麻将那间房里,似乎也躁动了。听到叽叽喳喳的话声,也听到楼下咚咚咚有人跑上来,在诉说些什么。是娘姨阿金的声音,似是在说什么:“金娣……金娣……”

家霆说:“我去看看。”刚才听到说什么“金娣”,他心里立刻一沉。方丽清的这个丫头,抗战开始后,民国二十六年的十二月,随童霜威、方丽清和家霆从武汉到广州时,在粤汉铁路线上的坪石站,被日机投的炸弹炸死,埋在那里瞬忽一年零八个月了。除了家霆还想起她,别人似乎早将她忘了。今天,怎么突然又有人提起她的名字了呢?

家霆出房以后,循着喧哗的人声,下楼到了通向后门口的厨房里。

厨房里,拥满了人。有挺胸腆肚弥勒佛似的方立荪,有巧云和“小娘娘”方丽明,有方老太太和方丽清,有“老虎头”,有怀里抱着那只心爱的波斯种白猫的“小翠红”,还有厨师傅胖子阿福和娘姨阿金,正围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在口舌。围观的人,有平静的,有激动的。在大舅妈“小翠红”的脸上和眼神里,家霆却看到一种同情。

那个年岁老的女人,脸色苍白泛黄,额上全是虫迹蚁踪般的皱纹,病恹恹的;剪的齐耳发,穿件打补丁的阴丹士林蓝布短衫,黑布裤子,像个做工的。跟她在一起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清汤挂面头,月白色的短褂,黑裤子。一望而知是母女两人,做娘的自己穿得破旧,尽量使女儿体面点。使家霆奇怪的是:小姑娘长得跟金娣一模一样。倘若不是亲眼目击金娣的惨死和埋葬,此刻一定以为是金娣复活了。尽管如此,他也忍不住吃惊地心里“哎哟”了一声。

方立荪正在蛮横地大声说话,像一尊凶神恶煞。他的光脑袋和脸上被汗水浸得油光光的,做着手势威吓地说:“……你们识相点,快走!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方丽清在旁边古古怪怪地用手对着病恹恹的老妇人指指戳戳:“金娣是卖给我们的,她爷立过字据,生死随我们!凭什么上门来找麻烦?”

方老太也叽叽咕咕:“走吧走吧,不要在这里吵闹!”

老妇人果然是金娣的娘,苦着脸坚决哀告:“我是来找自己女儿的!你们说金娣死了,到底怎么死的?”

方立荪大声吆喝:“早告诉你是东洋飞机炸死的!你还要问些什么?快走!”

方丽清尖声叫喊:“不走,马上叫巡捕来,捉你们到巡捕房去!”

家霆明白了,是金娣娘带了小女儿找金娣来了。啊,她们何尝会想到,金娣受尽了方丽清的虐待又被日机炸死埋葬瞬忽快两年了呢。金娣确是被她那又穷又有病的父亲收了一百块大洋卖到方家来的,所以方丽清常说:“我要你死你就得死!”家霆在逃难途中,对金娣产生过一种由同情产生的朦胧好感。金娣死后,一直歉仄自己没有在金娣生前好好保护她。现在,面临这场金娣娘来讨人的事,触动了他许多久被尘封的记忆。见方立荪兄妹对人家那副凶相,使他辛酸又气恼。他咬着下唇,满脸严肃,蹙眉听着。

只见金娣的妹妹开口了:“你们有钱人别这样欺侮人好吗?我姐姐是卖到你们方家的,但一个好好的活人交给你们就没有了,是怎么死的?你们要讲清楚!”她激动得红着脸。

“怎么死的!不是早告诉你们是在广东被炸死的吗?死都死了,你们还来要人,有个屁用!”方立荪吆喝。

恰巧,方雨荪洋行里的跑街沈镇海来给大舅妈“小翠红”送大舅妈托他买的一包不知什么东西。方丽清指挥沈镇海说:“镇海!快帮我们动手赶她们滚!”

沈镇海弄不清三七二十一,微微一笑,没有动手,站在一边观望。

金娣娘用手背拭泪,呜咽着说:“不行,你们要还我女儿!我一个活生生的女儿怎么突然死了?”

方立荪狠狠用手把她朝外推:“去去去,想敲竹杠是吗?四大金刚的琵琶——谈(弹)也不要谈!滚!”

金娣的妹妹流下泪来,用身子护着娘,高声抗议:“谁想敲你们竹杠?我姐姐死得不明不白,一条人命你们一句话就能打发得了吗?我们要问问清楚,她葬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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