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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潮生潮落,海天悠悠(1938年6月—1938年11月)(1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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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船旁的海面上,有三只小舢板,还有两只大木盆船。每只舢板或木盆船上都只有两个人,一个划着桨,一个光着身子只穿一条三角裤的,就是被叫作“水鬼”的人了!十一月间夜晚将降临时分的海风很冷,他们都颤抖着伛偻着身子蹲在船头仰面向上朝着邮船上的乘客做着手势,呼号乞讨。谁将亮闪闪的毫角扔下海去,“水鬼”就“扑通”跃身下海,在碧蓝的海水里,将钱币捞上来,举手向船上的乘客亮出钱币致谢。

海水碧绿泛蓝,有时又暗得发黑,银色的毫角和肉色的人体在海水中晃动,色彩对比强烈。天色正由光亮转向昏暗,从甲板船栏旁居高临下地往下看,亮晃晃的毫角扔在海水里,缓缓摇晃着下沉,“水鬼”在海水里的每一个动作都透明透亮,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高鼻子、棕发碧眼、秃顶的中年洋人,手里拿着一把香港的毫角,一个一个地在扔下海去,引得“水鬼”一个个“扑通”“扑通”跳下海去。他身边一个金发的、穿蓝灰条纹西装上衣和红蓝格子花呢裙的妙龄女郎,“咯咯”地笑了又笑。但,看的人多,扔钱的少。也有人往下扔那种不值钱的一个仙的铜币,“水鬼”看见扔下来的不是银色的毫币,就置之不理。一个阔佬似的华侨西装客,胖得挺着大肚子,衔着根雪茄,一股呛人的烟味随风不断飘来,正好刺入家霆的鼻孔,家霆想避也避不开。阔佬似的华侨西装客,正将一小把毫币同时一起扔下去。一下子,五个“水鬼”一起跳入水中,有的跳水时差点碰撞到一起,抢捞得真是紧张,逗得看的人有的哈哈大笑,有的纷纷议论,有的瞪着眼张着嘴,像在看一场角斗。

海风吹来,拂动着家霆的头发。家霆看着,觉得新鲜有趣,又觉得一颗心就像那种木盆船在海面上摇摇晃晃。“水鬼”们,在晚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捞上来的毫币,有时实际是五个仙的镍币,并不都是毫角。每个人捞到的那么一点钱币,也不过十来个,值多少钱?恐怕还不够两个人在小摊上吃一顿咖喱饭或鱼生粥吧?

一个在盆船上的最小的“水鬼”,又瘦又矮,划船的是一个白头发的老婆婆。这一老一小竞争不过别人。小“水鬼”刚才又把人家扔下去的铜币当作毫币被骗得白下了两趟水。家霆心里产生出一种怜悯。他身边有几个用剩的毫角,是留下来带到上海做纪念的。他想把这些毫角送给那年岁最小的“水鬼”。他身边有一块手帕,他用手帕包着毫角,瞄准了那一老一小的盆船,将手帕包扔到盆船上去。他不想让那个小“水鬼”再跳水捞取,只想施舍给这可怜的一老一小。白发的老婆婆该是这小“水鬼”的祖母吧?可是,天下事为什么偏偏常会不如人愿呢?手帕包被风一吹,摇摇晃晃没能落到小“水鬼”的盆船上去,落到了离盆船有四五米远的海中,反倒被一个最强壮的在舢板上蹲着的“水鬼”,一个猛子蹿到海里,水中捞月似的捞到手了。甲板船栏旁的看客们有的笑了,有的指点,有的在看着家霆。那个抢到了手帕包的“水鬼”,打开了手帕包,见到是亮闪闪的几个毫角,得意地向上扬扬手,笑了一笑。

家霆心里失望,没人知道他的心意,连那盆船上的一老一小也不知道他的心意。他有点恨那个强壮的抢到手帕包的“水鬼”。但马上又想到:都是可怜人哪!为什么要怪恨他呢?可惜身边没有毫角了!不然,他会再一次掷个手帕包给那个矮瘦的小“水鬼”的。

天,在不知不觉间更暗下来了,夜色像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奇的蝉翼似的,使海天之间由淡而深,由稀变浓,慢慢笼罩一切。海风劲吹,虽然到处朦胧模糊,码头上送客的人仍在喧哗,有招手的,有挥动手帕纱巾的。有几个外国人在合唱一首外国歌,似乎是一种告别祝福的歌,唱得凄凉缠绵,引人动情。

甲板上的人,有的已经对“水鬼”捞钱币的把戏看得厌倦了,开始走散,丢钱币施舍的人也更少了。

家霆也不想再看,他回转身来,要从身旁的人缝中挤出去,万万料不到一转身踩在身旁一个人的脚上。这是一个穿黑西装大衣、白衬衫、打着黑领带的胖子。家霆这一脚,踩得很重,将胖子踩得“哎哟”一声。

家霆连忙抱歉地说:“啊,对不起!”仰面一看,却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啊,谢老伯!”

万万没有想到,被他踩了脚的竟是谢乐山的爸爸谢元嵩。

谢元嵩吸着雪茄烟,听家霆脱口而出叫他“谢老伯”,打量着家霆,马上也认出是谁了,说:“啊呀,你……你不是童……”他一定是认出了家霆,可是又忘了家霆的名字,马上转口说:“你是我家乐山的好朋友呀!哈哈,你爸爸呢?他……他带你回上海了?他在哪里?”他声音里带着惊讶。

前甲板上的强劲灯光,突然一下子都亮了,亮得耀眼。

家霆一时慌忙,顾不得思索,脱口而出:“就在那里!”他用手一指二等舱自家那间房舱的方向。说出以后,马上后悔了。呀,爸爸讲过,回上海是秘密的,一切都要秘密,能告诉谢元嵩吗?已经说出口了,收也收不回了。谢元嵩,他不是季尚铭、和知,也不是叶秋萍、张洪池,他同爸爸不错,想必不要紧吧?

正在想,谢元嵩已经移步了,说:“好极了!好极了!我正愁旅途寂寞呢,这下太好了!走走走,带我去看看你父亲,去看看他!”

家霆不能不领路了,心里窝囊着,带着谢元嵩,通过一个进口处走向船房舱。

走道里铺着猩红色的地毯,灯光已经到处雪亮。走道里弥漫着浓烈的油漆香和一种闷热的气息。乳白色的“亚洲皇后号”邮船,已经快要启碇离开香港了。走道里有些从房舱出来的外国人,轻轻用英语交谈着向甲板上走去,看样子是要去甲板上看看邮船离开港九的情景。

家霆陪着步履蹒跚的谢元嵩走回房去。到了房门口,扭开门把走进门去,房舱里亮着金黄的灯光,他见童霜威正倚在那张洋红色的小沙发上闭目养神。

家霆叫了一声:“爸爸!”又接着说:“谢老伯来了!”

童霜威把眼一睁,立刻像见了鬼似的,“啊”了一声,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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