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钱

吕天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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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旧日相逢】(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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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年关将至。

沈默风工作室提前几个月为旗下两位艺人空出春节档期, 在叶辰公司担任各部门主管的神兽经过焦头烂额的年底加班后赶在大年夜前完成收尾,踩着工作日的尾巴把年终分红给神兽们发了,山海境中的种植养殖与修复工作也暂告结束,全员休假。

四合院中热火朝天的忙碌倏地沉寂下来, 一宿过后,又在年三十清早被暖烘烘的年味儿蒸腾起来,与扫洒时掀起的灰尘一同喧闹地飘浮。

幼崽房里的两排小床上, 神兽宝宝们正歪七扭八地酣睡着。地上掉着几床宝宝们半夜踹掉的小被子以及一个玄玄半夜踹掉的乌龟壳;凰凰尿床烧穿了鸡窝和床板,稀里糊涂地趴在地上,呆毛凌乱;桃桃搂着半个枕头,小眉毛拧着, 呼噜中洋溢着激愤, 不明白蛋糕吃起来为何会像棉花……屋外,成年人们已开始除夕大扫除。

神兽们这些年来大多沉睡疗伤或隐居避世,受现代社会影响尚少, 不嫌过年繁琐累人, 而是觉得凡人鼓捣的节庆热闹有趣。至于叶辰,他年少孤苦,对一大家子欢腾团圆地过年没有排斥, 反倒是向往,什么大扫除、包饺子、贴春联、放鞭炮……这些事他都不嫌烦, 打算挨件做过来。

叶辰换上干活穿的旧衣服, 啪地撂下一沓从阅读癖负屃那搜刮来的旧报纸, 席地而坐, 折防尘帽。折完,叶辰乐颠颠地捧着一摞纸帽,逢人就扣一顶,最后轮到沈默风时,那人正叼着烟往竹竿上绑小扫帚,见叶辰过来,便抬手分他一把。两人戴上报纸防尘帽,头顶二手空调与男科医院,清扫棚顶死角的灰尘,说着话,叶辰从里到外都比平时活泼三分。

“叔叔阿姨真不来?”叶辰不甘心地游说,“一起吃个团圆饭多好啊。”

“问过,今年他们去我爷爷家。”沈默风漫不经心道,“我们过我们的。”

叶辰不满沈默风语气敷衍,啧啧摇头,为叔叔阿姨打抱不平:“真是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有了老公忘爹娘,呵护老公娘流浪,只顾老公吃得香,任凭爹娘风中荡……”

“你这嘴,能不能轻点儿贫?”沈默风好气又好笑,伸手给叶辰捏出个鸭子嘴,不许他出声,“明天就陪我回娘家拜年。”

叶辰一扭头,恢复嘴部自由,释然道:“这还差不多,算你有良心。”

沈默风本想顺势问问叶辰想不想回老家看看,给他父母拜个年,略一思量,就放弃了这个念头。

叶辰那对甩手父母唯一的好处就是没在叶辰出名后厚起脸皮来问他要钱,至于为人父母的其他方面,全该打零分。并不是所有破裂的关系都需要用血脉强扭出一个畸形的团圆,叶辰一个字都没提,大约就是没有硬着头皮与他们修复关系的意思。

叶辰性子软,也知道感恩,谁对他一分好,他恨不得还给人家十分,可他的父母除去赋予他生命之外,着实连一分的好都不曾给过他。

沈默风瞥了叶辰一眼,深深呼吸,压下心头酸涩。

叶辰正扫墙角扫得起劲,忽然被沈默风从后面搂进怀里用力地抱了几秒,然后又被放生了。

叶辰:“哥?”

沈默风淡然道:“继续,扫你的。”

全然摸不着头脑的叶辰:“……”

另一边,大神兽们也忙于搞卫生、贴春联、剪窗花、安灯笼,没人顾得上弄早饭,李力便骑着小三轮采购了一车斗的豆浆油条包子烧饼。八点过后,幼崽们陆续醒来,叶辰放下手头的清洁工作,照看他们穿衣洗漱吃饭,并对年兽宝宝加以重点关注。

年兽宝宝前几天就开始年前焦虑,表现为噩梦、失眠与精神紧张,怕挨打,怕听分贝超过50的声音,白生生的小脸儿上挂着两个黑眼圈,边洗漱边唉声叹气的,毫无当年被万民驱逐而面不改色甚至还嬉皮笑脸地跟着大家过年的凶兽气度。

周步初瞥见年兽宝宝的怂样,乐道:“你陨落前放爆竹放得比谁都欢。”

年兽宝宝听见敏感词,嘴一扁,人工和谐:“嘤……”

叶辰见状,忙把年兽宝宝抱起来,温声哄着。

“他们凡人……呜呜呜……”年兽宝宝有辰辰哥哥做倚仗,奶气地放声大哭,“都要……都要过我!年年做错了……什么!他们都要过我!”

叶辰耐心地听年兽宝宝抽抽噎噎地表达对过年的恐惧,擦年兽宝宝的眼泪和大鼻涕,安慰他并保证以后不会有人在过年时打他,朝他扔爆竹。

“……现在市区都禁放烟花鞭炮了。”叶辰温声道,“晚上他们要放也是进去放,你在外面听不见。”

听叶辰说市内不让放鞭炮,年兽宝宝神色稍缓。

沈默风凑过去,对年兽宝宝使用钞能力,轻声细语道:“别哭了,风风哥哥给你发压岁钱。”

“我就是……”年兽宝宝两眼一翻,哭得更凶,嘎的一声险些抽过去,“我就是……压岁的那个‘祟’啊!”

压岁钱的由来是压祟,目的是帮助幼童镇压邪祟凶煞,其中自然也包括年这只凶兽,真是提起压岁钱就要掬一把伤心泪!

沈默风:“……”

叶辰拼命冲他使眼色叫他走,不要帮倒忙。

沈默风默默遁到叶辰身后。

叶辰在哄崽方面是熟手,没多一会儿就安抚好了年兽宝宝的情绪,放他回宝宝卧室玩平板电脑,不用参与过年期间的集体活动,其他幼崽们则投入到除夕大扫除的工作中来。

他们人手一块小抹布,擦拭家具上的浮灰——叶辰没指望他们干什么,主要是有个参与感。可出乎叶辰意料的是,动作迟缓的玄武宝宝在掌握玄水之力后竟成了家务小能手,只见他瞳仁微微一亮,小水桶里的清水便反重力上行,团成水球浮漂在空气中。接着,水球随玄武宝宝视线移动飘落在家具与地板上面,带走污渍与灰尘,却不留一点潮湿的痕迹,过一会儿,变得脏兮兮的水球哗啦掉回水桶,穷奇宝宝就提桶去换水。

有玄武宝宝这个清洁bug存在,除夕的大扫除结束得意外的早,可以着手准备年夜饭了,众人拎着筐背着篓提着刀,进山海境采集食材。

境中天候与现世不同步,现世晴空万里,境中阴云密布,叶辰正仰头观望,一粒雪沫融在他鼻尖。

——下雪了,而且看这乌云的架势,小不了。

叶辰拢拢夹克领口,远远招呼趴在涴水岸边打盹儿的应龙:“龙哥——我们要摘菜——下雪不方便——”

应龙外观已年轻回来,冲着模样二十几岁的人叫爷爷相当别扭,叶辰与其他神兽幼崽早已改口叫哥。

应龙打盹被吵醒,眉眼间满是暴戾,扬手朝天一指,训孙子似的呵斥那雪:“滚回去!”

尚未落地的雪花能听懂人话似的,纷纷在半空急刹车、调头转向,忽悠悠地飘回云里去了。

雪还没怎么下就停了,接着,穷奇宝宝右拐直奔猪圈,给猪放血,与猪搏斗,向猪咆哮;混沌宝宝扑着小翅膀飞到二十多米高,撞击灵气红松的树梢,撞掉松塔三五颗,球状身体骄傲出尖角,岂料还没骄傲够本,树下桃桃忽然化作原形一头撞向树干,松树摇得像癫痫,松塔落得像下雨;叶辰背着菜篓,拽着沈默风东逛逛西逛逛,像个巡视领地的国王……他先各挖几枚色泽鲜亮的红薯、萝卜、土豆,抹去泥土丢进菜篓,又抱住一颗卷心菜利落地一转,菜茎断折的清脆声音足以引起舒适,摘够绿叶菜后,再摘些怕压的浆果与西红柿摆在菜篓上方,最后沿着李力修在池面上的栈道寻觅反季节生长的灵荷。

这池塘下方有炎芯,别名不冻池,池水温润略带暖意,在寒冬蒸腾出氤氲的水汽。叶辰扯下大片肥厚的荷叶反手盖在菜篓上方,荷叶上露水淅淅沥沥,挂在菜篓的缝隙间,没一会儿就被冻成了冰珠。他装满一篓,沈默风就接过一篓,又塞给他一个空篓。

离开栈道,叶辰又溜溜达达地摘了大半篓水果,攥了一把饱满圆润的车厘子,回身想塞给沈默风吃,却发现身后没人了。

“哥?”叶辰四下张望。

“怎么了?”沈默风从一棵树后绕出来,看着没事儿人似的,外套口袋却微微鼓着,像是趁叶辰不注意偷偷溜去摘了什么。

叶辰端详他:“干什么去了?”

沈默风演技全开:“抽根烟,这不怕熏着你么。”

叶辰鬼头鬼脑地凑过去,瞄着他外套口袋,用胳膊肘捅咕他,嘀嘀咕咕道:“偷摸摘什么去了?麝青?大年三十的你要对我干什么,还让不让我好好压个岁了?”

沈默风按住他滴溜乱转的脑袋,失笑:“发你压岁钱还不行吗,摘你的菜去。”

人多力量大,时间才过中午,年夜饭要用的食材就已收集完毕。眼见着一大帮人带着满载的筐筐篓篓往山海境外去了,应龙追上,俊美如神祗的脸憋得泛起难看的紫胀,逮住叶辰问:“能下雪了?”

叶辰忙不迭道:“能能能,您憋坏了吧。”

应龙吁了口气,一身弓弦般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眨眼间,暴雪倾盆。

※※※※※※※※※※※※※※※※※※※※

细小的雪粒与冰晶在云层中酝酿已久,憋得不成样子,雪片体积惊人,应龙的脸色也随之好看起来,重端起架子。

……

厨房里,叶辰与几个擅长下厨的神兽着手准备年夜饭,沈默风也系着围裙,专门给叶辰打下手。

神兽崽崽们用小短指头给坚果们剥壳,处理好的果仁一盆盆噼里啪啦掉进铁锅,这锅淋上一层薄油几撮咸盐,果仁爆出焦香,表层泛起金色;那锅石英砂混着白砂糖,裹着生板栗翻转;还有一锅咕嘟嘟冒着小泡的糖稀。锅铲相击的欢快的噪音持续半晌,各色果仁先后出锅,被一格格分装进盛炒货的木盒:焦香的松子、挂饱糖浆的琥珀核桃、合不拢嘴的熟板栗、喷香的腰果……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在某一格上空播撒一把细碎的熟芝麻,大功告成,神兽崽崽们欢呼着,各自端着盛炒货的八宝盒去上菜。

另一边,半扇半扇的猪横陈在案板上,坦露出红白相间的五花肉,李力毫无心理障碍地操刀分肉。他对猪的生理结构了如指掌,古有庖丁解牛,今有狸力剁猪,技艺皆是炉火纯青无可挑剔。

大块肥实厚重的五花三层肉被丢进滚水,溅起油花,载浮载沉,在煮出杂质血沫土腥气后就被切成规整的四方块,炒糖色、文火慢炖。精瘦肉则切薄片,一小份一小份地备好,炒各色蔬菜时都可倒一份肉片提味增香。

不想当厨子的农民不是好影帝——再一边,已被叶辰调.教得四体既勤五谷也分的沈默风正在准备饺子馅,他身材颀长,自带优雅气度,立在一块树墩改的菜板前,两边袖子皆挽至手肘露出小臂,一手一把敦实沉重的菜刀,有规律地左右轮流剁在案板上,即便剁菜也剁得脊背笔挺,双肩端平,每切好一摊,就拿菜刀在案上一刮,修长五指在刀面一抹,将那些碎馅逐样倾倒入盆。

葱白葱绿被横切成一个个细巧的空心圈,姜丝嫩黄蓬松,肉馅红白肥瘦,辣椒红火得晃眼,芹菜清透如碎玉……叶辰挨着沈默风这个食材供给站,时而从沈默风那各拈一撮葱姜辣椒碎炝锅,时而端走一盆肉馅再抓几大把芹菜沥干水,加调味料搅拌。待到饺子馅准备得差不多了,面案边上就围满了会包饺子的,各色馅料皆被纳入小云朵般的饺子皮里,一笼一捏,便成了形。

……

年夜饭摆了好几桌,众人酒足饭饱。收拾好杯盘狼藉的厨房与饭厅后,时间已过了午夜,周步初被似乎不怀好意的毕安安拉去搓麻将,其余神兽有些加入战局有些旁观。叶辰忙了一天,体力不比神兽,洗漱完回卧室倒头就睡,浑然忘了沈默风上午在菜地里偷摘果子这茬儿。

沈默风也不提醒他,冲完凉,披上浴袍挨着叶辰躺下,拨了拨叶辰的耳垂,低声叫:“辰辰?”仿佛是在测试叶辰的熟睡程度。

见叶辰睡得死沉,他不知从哪变出一把果子,摊平手掌,挺新鲜地把它们看着。

这些果子有拇指指甲大小,外壳透明流光,像肥皂泡,壳内萦绕着质地奇妙的紫色物质,仿佛清水中的紫色颜料,丝丝缕缕。因果实成熟度不同,紫色的深浅度也各有差异。这种灵植的学名艰涩拗口,俗称则几乎家喻户晓——梦貘草。

梦貘是一种存在于民间传说中的奇妙动物,在不同的故事中,它被赋予不同的能力,但这些能力无一例外与梦境有关,梦貘可以操纵或食用梦境,这是幻想故事常见的设定。

然而,境灵记载中的梦貘其实是一种植物,使用过这种植物的人或其他智慧生物可以模拟出与梦境相关的能力,于是一种叫做梦貘的奇妙动物便从民间口耳相传的奇闻异事中诞生了。

嚓的一声脆响,沈默风捏碎了整整一把果子,果壳包裹的紫色雾气钻出指缝,在卧室中弥漫开,气味腥甜、迷幻……几秒钟后,沈默风眼中的卧室景象如镜花水月般溃散了,周遭的色彩像胡乱绘制的油画,混乱地搅在一起,又在沈默风的下一次呼吸间重组成有意义的画面。

画面中,叶辰正在与某个明星对戏,梦境中被放大的焦虑导致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剧本上的字,他正急得满头大汗,沈默风忽地扬手,用暂时获取的梦貘能力将这幕无意义的梦境挥散了。叶辰的梦境化成碎片,碎片脱落干净之后,四下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叶辰的潜意识之海兜头罩下,将沈默风包围……

当沈默风体内的谛听从漫长的沉睡中苏醒后,由于常年将沈默风的身体当做养伤的容器,它帮了沈默风一个小忙,作为额外的小小报酬——它驱使沈默风读取叶辰脑内关于山海境的记忆,帮他和叶辰钻了“天机不可泄露”的空子。

可在读取山海境的记忆时,首次操纵谛听神力的沈默风对神力的掌握并不精准,还不慎读到了一些其他的记忆——不过,“因神力掌握不精准而误读了一部分与山海境无关的记忆”是白泽提出的可能,沈默风当时也信了,但随着他对谛听猹了解加深,他开始怀疑这是谛听猹为了吃瓜看热闹故意把神力流向搞乱导致的后果,虽然谛听并不承认……

他误读的记忆中碰巧包括叶辰为了三百块钱当假粉的记忆,这导致叶小骗子的骗局全面崩盘,翻车翻得天崩地裂。

除此之外,他还不慎读到了几段其他与当假粉和山海境都无关联的记忆。

而这几段记忆之所以如此轻易就被他误读,是因为它们相当痛苦而深刻,它们漂浮在记忆之海的表层,一览无余,并未随时间推移而淡化或沉淀,就像皮肤表面经久不愈的伤口,不肯变成无害的伤疤。

因为对善意敏感的人,同样也会对恶意敏感。

那些孤独、痛苦、无助的时刻,接收恶意的时刻,被世界抛弃的时刻。

……

十五年前,小叶辰五岁。

他的母亲是自小追求者众的美人,父亲则是从众多追求者中靠脸脱颖而出的佼佼者,继承了父母优质基因的小叶辰比荧幕里洋娃娃似的小童星还出挑。以黄种人的标准而言,那稚嫩脸盘上眼睛的占地面积大得略显夸张,又是个睫毛精,打眼一看,简直像是风格唯美的漫画角色脱纸而出。

但对于不幸摊上冷血父母的五岁幼儿而言,外貌的优势带不来什么好处,对各自急于组建新家庭,迎接第二春的父母而言,他只是个好看的拖油瓶。

母亲未来的再婚对象不愿意抚养继子,在母亲半步不肯退让的抗争后,法院把叶辰判给了父亲,一纸判决下达,他跟着父亲回到空荡寥落的新家。

父亲很忙,没空去联系新家附近的幼儿园,动辄一整天不着家,小叶辰饿得发慌,又想妈妈,却毫无办法,自己默默踩着板凳翻储存食物的柜子,学着父亲给他泡面的样子,战战兢兢地开煤气炉,用奶锅烧水。

眼见水沸了,小叶辰用一双稚嫩的小手去抓锅柄,由于力气不够,没拿稳,奶锅倏地一歪,沸水倾斜,眼见就要溢出锅沿,洒在小叶辰手上……

小叶辰瞳仁骤缩,察觉到灼痛将至,却无法在一秒不到的瞬间改变任何事情。

沿着这条时间线继续下去,他的右手将会受到浅二度烫伤,痛一个月,再脱一层皮,水浇灭煤气炉的火,产生大量一氧化碳,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孩儿会被碰巧赶回家的父亲不由分说地痛揍一顿。

可就在这时,一只稳健有力的大手忽然从小叶辰身后伸出,覆住他的小手,同时也握住了锅柄,反向一压,倾斜的奶锅砰地回归原位,有两滴沸水溅到大手的手背上,小叶辰安然无恙。

小叶辰以为是父亲,瑟缩地抬头,却看到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长得比他的父亲好看,也比父亲年轻,比父亲高,俊美得无可挑剔,神情温柔,浑身上下洋溢着可靠的气息。

“小心。”陌生人道,说话的音色令人想起大提琴。

家里进了陌生叔叔按理说是可怕的事情,小叶辰在幼儿园受过安全教育,知道要远离陌生的叔叔阿姨,他平日也怕生,见了陌生人就不敢吭声,可不知为何,他对眼前的陌生叔叔半点儿也畏惧不起来,甚至有种莫名的亲切,仿佛已经认识他很久了。

陌生叔叔伸手去拧煤气炉的开关。

火苗腾地蹿出五厘米高,沸水疯狂吐泡泡,水珠飞溅,溅得他直缩手……

小叶辰茫然地望着他。

陌生叔叔微怔,又将开关反拧到底,火熄了。

小叶辰:“……”

陌生叔叔:“……”

陌生叔叔轻咳,道:“没用过煤气炉。”顿了顿,他像怕被谁瞧不起似的,着重补充道,“但我会用电磁炉。”

小叶辰挠挠头,礼貌道:“谢谢叔叔。”

——这一切都发生得极其自然,他甚至都没想起来要问问这位叔叔是怎么进来的、门是不是没锁、他有什么事、是不是找叶爸爸的……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潜移默化中让小叶辰问也不问就接受了这一切。

可陌生叔叔却对小叶辰的礼貌嗤之以鼻,阴仄仄道:“叫哥哥。”

明明是叔叔辈的呀……小叶辰心里嘀咕着,嘴上却乖乖叫:“哥哥。”

陌生哥哥看看灶台边上孤零零的三鲜伊面,又垂眸看看还没他腿高的、瘦得像把火柴棍的小孩儿。

小叶辰隐约听到一声叹息。

“哥哥带你吃好吃的,”他把奶锅里的开水倒进保温壶,方便面丢到头顶柜子里,揣摩着小孩儿的喜好,“薯条汉堡包,行吗?”

小叶辰不好意思吭声,但口水的分泌骤然旺盛,吞咽的动作很明显。

陌生哥哥笑了:“走吧……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沈默风,遵纪守法,不拐小孩。”

小叶辰似懂非懂地点头。

这时,叶辰父亲回家了,他对沈默风这个大活人视若无睹,只懒洋洋地瞥了叶辰一眼,便走进厨房,给饿了一天的儿子煮方便面。

“这爸当得……”沈默风轻嘲,打了个响指,灶台前的叶辰父亲就青烟般消散了。

这里是叶辰的梦境,掌控着梦貘的力量,就能操纵梦境。

小叶辰惊恐得像只跟丢了老母鸡的鸡崽儿,咻地抻长脖子,稚嫩的童声又尖又细:“呀!爸爸!哥哥,我爸爸呢?!”

沈默风目光慈祥:“哥哥送他上班去了。”

这是个很扯的理由,爸爸原地消失也相当惊悚,但在未知力量的影响下,小叶辰对沈默风有着百分之百的信任,闻言便不再追问。

“家里有车吗?”沈默风问。

小叶辰摇摇头。

沈默风一笑,逗人玩儿似的:“玩具车。”

小叶辰懵懵的,奔去卧室,打开玩具整理箱,箱里是他全部可可爱爱的小家当,有小轿车、公交车、压路车、消防车、战斗机、客机……还有一整套塑料恐龙,是叶辰五周岁生日时爷爷送他的礼物。

爷爷奶奶对小叶辰很好,他们比爸爸妈妈更有耐心,也比爸爸妈妈负责得多。

“想坐哪辆?”沈默风蹲在玩具箱前,托着下巴,“要不哥带你开飞机,还是骑恐龙?敢骑吗?”

小叶辰以为哥哥在逗他玩儿,摇着头,咯咯笑出声。

“不敢?就有骑猪的能耐?”沈默风玩闹地捅咕叶辰的小肚子,小叶辰一弓腰,捂住肚子扭着躲,笑得更厉害了,边笑边想自己也没骑过猪啊,骑猪多傻啊,他才不骑猪呢。

沈默风唇角一扬,收回手:“自己选个车。”

小叶辰不信陌生哥哥能把玩具车开走,也没过脑,随手一指,指到了公交车。

沈默风拿起公交车玩具,道:“吃汉堡去。”

五根细小的手指立即紧箍住沈默风空闲的手,怕他跑路似的。

叶辰父亲带他回的是他二爷去世后遗留下的房子,二爷无儿无女,妻子早亡,把一点微薄的遗产送给了侄子。房子在老城区,破旧的筒子楼,居民都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拆迁办,院子里横七竖八地停着自行车、三轮、糟烂的旧家具、颇具年代感的垃圾桶,石子路歪斜翻浆,没素质的饲主在路面中央留下狗的排泄物……穿着考究、容貌俊美的沈默风出现在院子里,突兀得像个穿越者。

小叶辰也模糊地意识到这种违和,臊红了脸,急急晃着他的手,想让他快走。

沈默风却满不在乎,弯腰把玩具公交车放在地上,随即,他像个刚点燃了二踢脚的小男孩一样拽着小叶辰往门洞跑,语气急促又不太严肃,像故意逗人:“跑跑跑!快跑!”

小叶辰又咯咯笑起来,玩性被勾起,小短腿儿捣得飞快,赶超故意放水的沈默风,先行抵达门洞,一转身——

地上约莫只有五公分长的玩具公交车毫无预兆地开始暴涨!

金属板与机械零件在扩张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挡风玻璃与大灯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像身段火速拔高的少年,也像落着春雨的夜晚抽条吐芽的树苗,瞬息之间,它的长度已突破10米,除去过于崭新的车况与迎合儿童偏好的鲜艳涂漆,与马路上跑的真公交车没什么区别。

“还真行……”沈默风喃喃自语,眉眼间透着些微诧异,好像对这个结果缺乏稳定预期。

小叶辰惊愕欲绝,又极度欢喜,心脏跳得胸腔发痛——他见证了魔法!奇迹!

他咧着嘴拼命地笑,想表达自己的喜悦,那张小脸盘都快盛不下他的笑容了,他抬头望向会魔法的哥哥,却诧异地发现哥哥不见了——一秒钟前还在他旁边的哥哥,原地消失了!

小叶辰心里咯噔一声,喜悦暂停。

然而这时,公交车喇叭嘟嘟地连响两下,像在催促磨蹭的乘客上车,小叶辰飞奔到车门,发现沈默风已经坐在驾驶位了。他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变成了公交车司机的制服,洁净的白衬衫被紧实的肌肉撑得微微鼓胀,黑领带、臂章与风格类似警帽的扁帽,十指被裹在瘦长的白手套中,搭着规格远超普通车辆的方向盘。

穿上这身制服,他一扫方才贵公子的慵懒气质,神态流露出公交司机式的妥帖周到……简直像个演员。

小叶辰笑嘻嘻的,觉得这简直太好玩儿了。

他蹦蹦跶跶地上了车,看见投币箱,又愣住了。

沈默风看看他,像个莫得感情的广播喇叭,一板一眼道:“请乘客自觉刷卡投币,上车往后走,给老人和带小孩的妇女让个座位……”

小叶辰眨眨眼,搓搓空空如也的裤兜。

沈默风忽然一笑,像公交司机偷偷给熟人放水般,用气声说悄悄话:“你刷脸——找地方坐——”

小叶辰不太懂刷脸是什么意思,但猜到沈默风这是让他免费坐车,欢乐地挑了个位置坐下,屁股还没沾椅子一秒钟,又蹬蹬跑开几步,挑了个他认为更好的——虽然沈默风看不出区别——小手把住前座塑料椅背的边缘,乖乖打报告道:“哥哥!我坐好啦!”

突突突,引擎发动,公交车在逼仄不平的居民区小道上开起来,却平稳得像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颇具卡通感的、笨重的大红色车头如幻影般轻盈地穿过成排的自行车、树木、行人和楼宇,车身越飘越高,越飘越高……而人们都像看不见这辆车一样,对它的存在毫无反应。

沈默风好听的声音传出扩音器:“车辆起飞,请乘客坐稳扶好,下一站云海,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公交车沿着无形的、透明的公路向天空攀升,公路呈45度倾斜,小叶辰被重力牵扯着,牢牢贴在椅背上,惊叹地望着下方疾速远去变小的陆地。

接着,淡白的水雾包裹住一切,公交车穿梭在云间,高空的景色消失了,小叶辰放弃望穿云雾的尝试,斜着半个身子,望向神奇的驾驶员哥哥。

沈默风通过后视镜看他,被白手套包裹的修长手指顶了顶帽檐,将它向上抬去,似乎是为了更方便地观察路况,随即,他凑近车载话筒,提醒道:“车辆即将驶出云层,请乘客小朋友向窗外看。”

小叶辰扭头——

车头率先冲出云层,无遮挡地沐浴在澄净的光芒中,而那云朵上方,在云与太阳之间的巨大空间中:体态飘逸雍容的水母悠闲掠过;银鱼如锐箭般飞梭挽折;长着小红脸蛋的海兔扑腾扑腾跃向太阳;游弋在云海波涛间的靛蓝岛屿卟卟喷出冲天的水蒸汽,宛如岛屿的巨鲸懒懒一摆尾,掀起滔天巨云。随即,云中的鲸张开深渊样的巨口,令云絮倒灌入口,复又喷涌而出,用口中的鲸须过滤着云雾中闪闪发光的蜉蝣……

云海站——到了。

云海,字面意义上的,云汇聚成的海洋。

一个饱受风吹雨淋的公交站牌插在云里,几条长着腿和翅膀的大鱼抱怀站在站牌边,像在等车,它们的模样又奇怪又好笑。

英俊的司机一本正经地说骚话:“云海站到了,下车的乘客请注意鲨鱼。”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没在站台停靠,等车的怪鱼们愤怒地冲司机展示肌肉,样子更沙雕了,司机转过脸,莫得感情道:“本趟公交车为辰辰专线,其他乘客一律禁止上车。”

小叶辰被逗得哈哈大笑,笑得脸都红了,肚子也酸了,他这小小小小半辈子里从没这样快乐过。

下一瞬,公交车的车窗像肥皂泡泡一样破了,暖融融的云与无害的云海生物飘进车厢——五岁的叶辰还不知道真实的高空中往往充斥着寒冷的强风,他想象中的云朵上方就是这样暖乎乎的,云团都被太阳晒得像棉被一样松软,而且云彩上面一定有很多神奇的事情……果然有,我就知道,小叶辰想着,抱住一条温顺如猫的大鱼,撸猫般抚摸它雪亮的鳞片,手上沾满了棉絮似的云,他就在衣服上胡乱揩去。

辰辰专线公交车在云端徜徉许久,才慢悠悠地飘落,它还经过了许多奇奇怪怪又可可爱爱的站点,都完美契合一个幼儿对世界天马行空的幻想,最后的最后,车子停在一家快餐店门口,广告牌上的外国老爷爷笑得和蔼。

小叶辰下车,进店,店里空无一人,方才还穿着公交司机制服的沈默风眨眼间又出现在柜台后,换上了一身快餐店店员的服装,气质也随之热情洋溢,他露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问:“小朋友喜欢吃什么?”

小叶辰玩疯了,直到闻见备餐区飘来的炸鸡香气才觉出饿,他规规矩矩地点了一份儿童套餐。沈默风装模作样地在收银机上敲了几指头,旋即推出一个大号餐盘,黄澄澄油汪汪的炸鸡与薯条在纸盒里堆成小山,浇果酱的冰激凌散发着甜香,烘烤的鸡翅、蛋挞、水果派……品种比儿童套餐丰富多了。

沈默风瞎扯道:“这是本日特惠。”

小叶辰欢乐地啃着炸鸡,阳光涟涟地穿透落地窗,快餐店像枚巨大的玻璃杯,盛满熔金般的光。

没有泼出奶锅的沸水,没有烫伤的手,没有难闻的煤气,没有父亲的打骂,没有稚嫩而深沉的痛苦……

就像个令人不愿醒来的好梦。

……像个梦!

小叶辰微怔,像肥皂泡被戳破,啃到一半的炸鸡啪嗒掉进托盘。他模糊地察觉到什么,抓起纸巾用力擦去手上的油,噙着泪奔跑到快餐店的收银台后,两条小树杈似的细胳膊一把抱住沈默风大腿,力道霸气。

“……怎么了?”沈默风拍拍他。

“哥哥别走……”小叶辰哽咽道,泪水滂沱。

沈默风略一思索,大约揣摩透了小孩儿的心路历程,没直接回应走不走的问题,因为这不是现实世界,等下肯定会走,他不能撒谎,于是绕过表象说重点:“我是真人,不是梦。”

见小团子还是不大信,沈默风拎住他,把他往后推开些,蹲下与他平视,温声道:“真的。再过十二……十四年,你就能遇到我了。”

“好好长大,好吗?”

小叶辰止住泪水,拼命点头。

梦境中的时间流逝到尽头,世界被温暖的鸦羽覆盖,陷入恬静的黑。

此时距离他们非正式的相遇还有十二年,距离他们正式的相遇还有十四年。

……

沈默风并非真的穿越时空,回到过去,他只是徘徊在叶辰以梦境形式呈现的一段记忆中,并在一定程度上操控了梦境。

当叶辰醒来,他的记忆并不会因此遭到篡改,但每当他想起这些令人难过的记忆,他也会同时想起另一个温暖而奇妙的版本——理智上,他会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沈默风的虚构之作,可感情上,他仍然能够感受到那份烙印在旧时光中的温暖与奇妙。

这是沈默风送给叶辰的新年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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